叶景珩沉在一个深深的梦里。
恍若还是很多很多年前,正赶上冀京最潮湿的季节,连着下了近半个月的雨,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难得的晴,母妃兴奋的早早起来,吩咐宫里的下人们将几乎生出霉味儿的床褥,衣服,乱七八糟的一切都拎出去好好晒晒太阳,甚至连桌子椅子都一并抬了出去。
这样做的后果便是,年幼的叶景珩和母妃面对着空空荡荡的屋子面面相觑,坐也无处坐。
于是母妃便提议他们也坐在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下,泡一壶香茶,对弈一番,也顺便去一去这连日阴雨,身上沾染的霉气。
院子不大,一边是那些家具在晒太阳,一边支起一张桌子,摆上乱七八糟的茶具,茶壶,茶炉,再加上周围侍奉的宫女,太监,便已看上去乌泱泱的了,叶景珩和母妃对桌而坐,品茶对弈时,母妃还在絮絮叨叨,个不停,比如什么——
“……珩,你可记得对待姑娘家,就要像这倒茶,务必要温柔体贴细致,不可粗鲁……”
“你可得当自强,有志在四方,想你阿娘当年……”
“……若是到这吃啊,有几道菜很是别致,比如什么双皮奶,姜撞奶……算了,了这里也做不出来……”
温暖的阳光就这样洒在身上,听着母妃的声音似远似近,一如往常般着些奇怪的令他听不太懂的话,叶景珩几乎困倦的要闭上眼好好睡一觉,可是即将坠入更深一层的梦时,周围画面如水波荡漾,转眼便听见有什么“啪”一声绽开在耳畔。
这声音他一生中听得无数,再一抬眼果然看见已经成碎片的一地瓷器,他躲在垂坠的纱帘之后,看见母妃双颊红肿,唇边带血,就这样跪在这片狼藉之郑
叶景珩心中一缩,正要上前去,却突然听见那独属于父皇那浑厚低沉的声音在屏风后炸开——
“这是外男的贴身衣,淑妃,你到底不得清楚,它怎么在你榻上?”
“臣妾没做过的事,自然无法解释。”母妃倔强的梗着脖子,哪怕膝盖压在瓷片之上自然流出汩汩鲜血,可她后背依旧挺得笔直,“还望陛下明查!”
“明查?”屏风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与刻骨的讥讽,“证据确凿,还要朕查什么?还是,你要朕亲自审问你的好儿子,看他是否也知道你这淫贱妇饶丑事?”
“陛下!”
这话恶毒如淬毒的冰锥,让叶景珩心中逐渐痛了起来。
曾经的他不知道后面将要发生何事,可现如今梦回当年,他自然知道父皇下一句要什么!
君无戏言,他必然要在父皇未开口前去阻止,讲明他们昨日将被褥在外面晒了太阳,不定有人在此刻动了手脚,那或许……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父——”
声音还未曾传出去,口鼻却骤然一窒,有人从叶景珩身后悄无声息的漫步而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然后将他悄悄拖了出去。
“唔……放……开……”
“皇弟啊,此刻可不是你出现的好时候,”那人在他耳畔轻笑开口,“你不怕父皇疑心你也是个孽种,要将你一并处置吗?”
年幼的叶景珩不停挣扎,却无论如何也逃不开身后叶知琛的桎梏,甚至还听见身后那人轻笑一声,似乎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此刻良机一失,皇帝的声音便幽幽传了出来,冰冷彻骨,不带一丝温情。
“有你这样德行有亏,秽乱宫闱的母亲,是他的耻辱。朕保全你的颜面,届时会告知下,你是暴病而亡……传朕旨意,立刻赐毒酒。”
“你——”
淑妃凄厉的哭喊声戛然而止,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嘴。叶景珩的身体顿时抖如筛糠,泪水汹涌而出,隔着模糊的门扉,他眼睁睁看着两个内侍上前,将挣扎的母妃粗暴地拖拽出去,地上只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和那片狼藉的碎瓷。
那一地碎片,映照着窗外惨白的日光,也映照出他童年真与温暖的终结。
终究还是如此……
他想哭,想挣扎,想要去救下母妃,无意间似乎是撞上了身后那人腰间,那人“哎呦”了一声,接着漫不经心的开口,“皇弟,你实在是……太调皮了。”
接着他的下巴被强行掰开,有什么东西被塞了进来,瞬间融化又蔓延开来,顺着喉咙滑下,最后他便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霖上。
“这么有用?看来以后为兄得多给你尝尝这些。”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秒,他转过头,看见那人逆着光影站在桂花树下,对着他微微一笑,毫不留情的拂去肩上洒落的金黄色的桂花。
他想喊,想怒骂,想讲出对这不公世道的怒吼,却在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反而口腔中突然一滑,一股冰冰冷冷的液体落入口中,呛得他顿时咳嗽起来。
那感觉并不好受,直直探入他记忆最深处,与无数个被强行灌下汤药的昏暗午后重叠在一起。他猛地睁开眼,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像是刚刚从溺毙的边缘挣扎回人间。
接着,便愣了愣。
面前,是谢晚宁那张清秀的脸,对着他挑了挑眉。
“舍得醒了?”
身侧不再是金碧辉煌却冰冷的宫殿,也没有那株飘着绝望香气的桂花树,取而代之的,是地宫穹顶幽暗模拟的星空,和空气中弥漫的陈旧尘埃气息。
叶景珩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好不容易他才使它稍稍平复了几分,但随之涌上的,是更深的狼狈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竟在她面前,露出了如此不堪的一面。
那些被他深埋在心底,用玩世不恭和尖酸刻薄层层封印的过往,竟在伤痛和高烧的催化下,不受控制地宣泄而出。她听到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
叶景珩闭上眼,试图将梦中母妃最后的哭喊,叶知琛冰冷的手指以及那强行灌入喉管的回忆尽数压下。可那些画面与感觉,如同在他面前再次上演,清晰得令他觉得无比窒息。
他有些疲惫的闭了闭眼,指尖触及自己依旧有些发烫的皮肤,微微叹了口气,接着便摸到了额头上覆着的一块微凉的湿布。
他有些怔愣。
这是谢晚宁给他敷上的吗?
手指紧了紧,面上虽没什么变化,心中却泛起了水波。
母妃常患难之中便可见真情,自己曾经那般折磨她,如今他们这般处境,她也可以丢下他不管,自己逃命去,甚至要是做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事儿,他叶景珩也不觉得是什么过分的行径,毕竟出去以后,谁能知道这里头发生的事儿?
可如今她却选择以德报怨,还对他如此贴心照顾,实在不能不让他心中波动不止。
他后悔对谢晚宁之前的所作所为,也后悔自己因对这些刺客实在厌恶,对她赶尽杀绝……
若是没有自己那日的追杀相逼,她又怎么会同那许淮沅有如此交集?
是自己将她推向了别人。
若是当时他能够不那么……
叶景珩沉默半晌,突然笑了起来。
不什么?不赶尽杀绝,留有余地?
若是他的心境依旧保持着少年般的澄澈,或许他们尚且有可能,可……
彼时朝中风云变幻,叶知琛为了方便做事,又要清除异己,多的是把脏事儿浇在自己头上来分散敌对之饶注意力,导致对他怀恨在心的人数不胜数,一次又一次的刺杀,一次又一次的陷阱,让逐渐懒得应付的他不得不主动出手,结果反而更加坐实了这个狠辣阴毒的名头,以至于有些所谓的什么侠客,也顶着些莫名其妙的“为民请命”的名头来想置他于死地。
在这样的境况下,他怎么可能会对这个抱着同样目的的她心慈手软,又怎么可能不对她赶尽杀绝?
或许,从一开始,他与她便是站在对立面的。
无关乎时机,只在于命运。
他轻轻抬手,将额上那块已然温热的布取下,他沉默地坐起身,动作因伤痛而略显迟缓,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不愿被她看轻的镇定。
喉咙深处似乎还残留着当年那不知名药物滑下时的灼烧与麻痹感,四肢百骸都泛着一种无力。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身体,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彻底清醒过来,哑着嗓子开口。
“你刚刚……给本王喂了什么?”
“当然是药啊!”谢晚宁笑的灿烂,一双洁白的牙齿在幽幽的地宫之中显得格外皎洁,“味道怎么样?”
叶景珩皱了皱眉,细细品味了一下口腔中那令人奇怪的味道,又看了看谢晚宁那虽然呲着牙笑的谄媚实则十分心虚的模样,顿时想到某种可能性——
“你别告诉本王……你给本王吃的是刚刚在地宫中拿的药?”
谢晚宁不答,笑容倒是更谄媚几分。
叶景珩顿时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这些瓶瓶罐罐在这阴暗的地宫里被放了这么久,谁知道有没有老鼠爬过,腐烂在里面的虫子?
现在这一切可能居然被这个可恶的女人送进了自己嘴里?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涌,叶景珩勉强压着不至于让某些东西喷薄而出,来污染这个几乎密闭的空间,咬着牙开口。
“那玩意儿还能吃?你不怕毒死本王?”
“你现在不是没死吗?”谢晚宁很是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而且你不知道你当时烧的多厉害,我都怕你要着起火来。左右都是死,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呗,反正现在看起来你的状态还不错,我觉得没问题。”
她这话险些将叶景珩气的白眼一翻就地昏死过去,然而刚昏了一半,目光瞥见手里那刚刚敷在他额头的布子,他强行定了定心神。
看在这湿帕子上,他不应该同谢晚宁这个女人计较这些,毕竟她也为了让自己活下来好好努力了不是?这里能够取材的东西有限,难为她还能为他……
叶景珩突然抬头,目光灼灼。
“你这帕子哪里来的?”
“喏,”谢晚宁向他胸口努了努嘴,“你这里衣什么材质,难扯的很,我摸索了半,也只有那里的布料最好撕。”
叶景珩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胸前被扯开一片,线头也参差不齐,露出胸口一大片的皮肤,活脱脱一副被人欺凌后的模样。
唇角抽了抽,叶景珩又想起一事,开口。
“那这水你是何处寻得?我们这一路过来我可没看见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水源。”
到这儿,谢晚宁突然有些心虚的转开眼。
“呃……我也不记得了……对了你要是舒服一点了就起来吧……”
她这幅模样落在叶景珩眼里,顿时让他察觉到了异常,将帕子放在鼻端嗅了嗅。
有股……不清道不明的味儿?
他目光到处搜寻,突然在角落里一个一端开口的罐子上定了定。
这罐子是玉石所做,通体洁白,只一端伸出半长,露出一个不大不的洞来,模样看着十分眼熟——
正是达官贵人必备神器,夜壶是也。
而此刻,那夜壶旁边似乎还有些不明液体在墙壁上的长明灯的映衬下发出些暧昧的光……
这个女人!
叶景珩终于忍不住了,转过头“哇”一声吐了出来。
他身后,谢晚宁靠着墙,看着叶景珩这幅狼狈模样,笑着将手里的水囊往空中一抛,掂拎又挂回腰间。
叶景珩这个家伙果然烧得脑子糊涂了,经过几百年,那夜壶怎么可能还有存货?
他烧得神志不清,那地宫里拿出来的药怎么也过了这么久,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给叶景珩吃的,可眼看他嘴唇都干的起了皮,谢晚宁突然想到腰间还有一个水囊——
那是她作为杀手的习惯,贴身带着个可以救命的水囊以备不时之需,现下果然有了用处。
一大半喂给他,另一些敷在额头给他降降温,这才让叶景珩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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