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佑二年的初秋，汴京城的空显得格外高远澄澈，但陈砚秋的心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与林家的婚约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套住，而最终的订婚仪式，便是这枷锁正式落锁的时刻。
仪式并未大张旗鼓，却低调得近乎诡秘。地点选在了撷芳园内一处更为幽深的别院，而非林家正堂。受邀前来的宾客不多，但分量极重。韩似道虽未亲自出席，却派了心腹管家送来一份厚礼，是一对价值连城的和田玉如意，寓意不言自明。此外，便是几位“兰台旧友”诗社的核心成员，多是些致仕或在职的高官，他们衣着常服，谈笑自若，但彼此交换的眼神中，却透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赵允弼也来了，依旧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才子模样，与陈砚秋打招呼时，笑容亲切得仿佛多年至交，唯有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审视，透露出其真实目的。
陈砚秋这边，几乎是孤身一人。养父母虽被接来，但面对这等阵仗，两位老人显得局促不安，只能勉强维持着礼节。陈砚秋不忍他们承受压力，早早便让仆人陪他们去厢房休息。至于赵明烛、薛冰蟾等真正的盟友，自然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场合。陈砚秋身着林家提前送来的簇新礼服，站在宾客之间，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展示的器物，周围的寒暄与祝贺，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遥远。
林振元今日红光满面，作为主家周旋其间，应对自如。他特意将陈砚秋引见给那几位高官，言辞间毫不掩饰对这位“佳婿”的期许，以及林家未来将鼎力支持的承诺。那些官员们则纷纷附和，称赞陈砚秋“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仿佛早已忘了不久前的弹劾风波。
仪式的高潮是交换婚书与信物。林家出具的婚书，用词华美，规格极高。而陈砚秋这边，则由韩似道派来的那位孙管事代为出具了一份，内容自然是对林家百般推崇，对这门婚事极尽认可。当双方在婚书上用印时，陈砚秋感觉手中的印章重逾千斤，那鲜红的印泥，刺目得如同鲜血。
信物环节更是彰显了林家的豪富与用心。林家送出的是一对晶莹剔透的翡翠鸳鸯，栩栩如生，水头极足，一看便是宫廷御制级别的珍品。而陈砚秋这边，按照惯例回赠的信物，竟也是一枚质地上衬羊脂白玉佩，玉佩上雕着复杂的云纹，中心是一个不易察觉的“文”字古篆。这玉佩的价值远超陈砚秋所能负担，显然也是林家提前备好，只是借他之手送出罢了。这枚玉佩，或许不仅仅是信物，更可能是一种身份标识，或者未来接头的凭证。
整个仪式过程中，那位未来的新娘林窈娘，始终未曾露面。她按照礼制，在内帷由女性长辈陪伴。陈砚秋只在仪式间隙，远远瞥见一道被侍女簇拥着的、身着繁复礼服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屏风之后。这种刻意的回避，更增添了这场婚姻的交易色彩。
仪式后的宴席更是暗流涌动。酒过三巡，林振元将陈砚秋叫到一旁的书斋，屏退了左右。书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那位始终如影随形的孙管事。
“砚秋啊，如今我们已是一家人，有些话，便可敞开了。”林振元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商贾谈判式的精明，“这婚书是给外人看的，我们自家人之间，还需有些更实在的约定。”
他示意孙管事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文书，递到陈砚秋面前。陈砚秋接过一看，心中顿时一片冰凉。这并非普通的婚约附件，而是一份条款清晰、措辞严谨的“契约”。上面明确列出了林家未来将在仕途打点、人际疏通、乃至应对政敌等方面为陈砚秋提供的资金和支持力度，具体到了每年的大致数额和动用关系网络的级别。而陈砚秋需要履行的义务，则包括但不限于：在官场上维护林家及其关联商号的利益；利用职务之便，为林家获取某些非公开的信息（特别是与朝廷政策、人事变动相关的）；在适当的时候，引荐林家接触某些关键人物（名单附后）；以及，确保与赵明烛等“旧友”划清界限，必要时甚至需配合应对可能针对林家的调查。
这简直是一份卖身契！它将这场婚姻的政治与经济联盟性质赤裸裸地条文化了。陈砚秋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快速浏览着条款。他看到其中一条隐约提及“甲子年秋分前后，需全力配合岳家完成重要事宜”，这显然与星枢移宫、科举变局密切相关，是核心中的核心。
“岳父大人，这……”陈砚秋面露难色，试图挣扎一下，“有些条款，是否过于……若被外人知晓，恐有不妥。”
林振元皮笑肉不笑地：“砚秋多虑了。此契约仅你我翁婿及孙管事知晓，绝无外泄之虞。再者，既为一家，自当同心同德，共谋前程。我林家投入如此巨大，总需有些保障，你是不是？”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福
孙管事也在一旁帮腔：“陈姑爷，员外这也是为姑爷的锦绣前程着想。有了这份契约，双方利益绑定，方能同心协力，应对朝中风浪啊。”
陈砚秋知道，此刻若表现出丝毫抗拒，之前所有的忍耐和表演都将前功尽弃，等待他和家饶将是更猛烈的风暴。他沉默片刻，脸上挤出一丝看似无奈又夹杂着对未来权势渴望的复杂表情，最终，沉重地点零头：“岳父大人思虑周详，婿……遵命便是。”
他提起笔，在那份屈辱的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按下了指模。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他听来，如同毒蛇爬过心口。
林振元满意地收起契约，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好！好女婿！从今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来，出去再饮几杯，莫要冷落了宾客！”
当晚，陈砚秋不知自己是怎样熬过那场虚伪的宴席，又是怎样回到那座林家安排的、华丽而陌生的新宅的。他屏退所有仆人，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书房里，窗外皎洁的月光也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黑暗。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作为信物的白玉佩，在月光下仔细端详。那精致的“文”字古篆，仿佛带着某种诡异的魔力。他又想起婚书上那些华丽的辞藻，与那份冰冷契约上的赤裸条款，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这桩婚姻，从里到外，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交易。他用自己的自由、原则和未来的政治生命，换取了家人朋友的暂时平安，以及一个深入虎穴的机会。这份契约，便是他亲手给自己戴上的镣铐。
然而，镣铐虽重，却未必不能成为武器。他仔细回忆着契约上的每一个条款，特别是那条关于“甲子年秋分”的模糊约定。这无疑是最关键的突破口。对方需要他的“配合”，这就给了他周旋和探查的空间。
他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路已选定，再无反悔的可能。从今往后，他将是林家女婿陈砚秋，是即将上任的祠部司郎中，是一个渴望权势、逐渐被同化的年轻官员。而那个真正的陈砚秋，必须深深地隐藏起来，在黑暗中积蓄力量，等待给予致命一击的时刻。
这一夜，汴京很多人家安然入梦，而陈砚秋书房的烛火，却亮至明。他不是在庆祝订婚之喜，而是在默记那份契约的细节，规划着未来如履薄冰的每一步。契约已成，婚姻已定，一场更加凶险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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