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十一月初三,汴京,皇城司衙署。
赵明烛站在窗边,望着院中那棵叶子落尽的老槐树,手中攥着一封刚刚用密药显影的信件。晨光透过窗棂,照亮他脸上罕见的凝重神色。那双异色瞳仁——左眼浅褐如琥珀,右眼深褐近墨——此刻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信是陈砚秋通过皇城司秘密渠道送来的,用三层密码加密,经由三个不同渠道分段传递,最后在赵明烛手中拼接成完整内容。信中详细汇报了太湖之孝茅山书院遭遇、监视人员失踪、韩似道南下,以及……那份惊世骇俗的名单。
沈括、韩似道、童贯。
这三个名字排列在一起,让赵明烛这样见惯风滥皇族监考官,也不禁心头剧震。
他反复看了三遍,确认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然后将信纸凑近烛火。纸页在火焰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飘散在空气中,只余一缕青烟。
“来人。”赵明烛声音低沉。
一名身着青色劲装的年轻官员推门而入,躬身行礼:“大人。”
“去请王尚书、李御史、张侍郎,就我有要事相商,请他们即刻过府。记住,分头去请,不要引人注意。”
“是。”
年轻官员离去后,赵明烛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提笔写下三个名字,又在每个名字后面标注:
沈括——致仕礼部侍郎,江南文宗,太湖“墨祭”主持者,激进派领袖。
韩似道——翰林学士承旨,科举“提线人”,保守派领袖,已秘密南下。
童贯——枢密使,北线负责人,力主“联金灭辽”。
写完这三个名字,赵明烛又在下方的空白处,写下另外几个名字:蔡京、王黼、梁师成……这些都是朝中权倾一时的重臣,有些已经失势,有些依旧在位。
他在这些名字之间画线,试图理清关系。
蔡京与童贯素来不睦,这是朝野皆知的事实。蔡京主张“丰亨豫大”,大兴土木,挥霍国库;童贯则主张对外用兵,开疆拓土,以军功固宠。两人在政见、利益上都有冲突。
王黼是蔡京党羽,如今蔡京虽暂时失势,但王黼仍居高位。梁师成是内侍省都知,深得官家信任,与童贯关系微妙。
而韩似道……这个人很特别。他不属于任何明显的党派,却通过科举门生网络,在朝中编织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蔡京得势时,他与之保持距离;童贯崛起时,他亦不卑不亢。如今看来,他是自有根基——“清流社”。
这个组织的存在,让赵明烛感到脊背发凉。它不像蔡京的“新党”、也不像司马光余脉的“旧党”,它不公开宣扬政见,不参与朝堂辩论,而是悄无声息地渗透、控制,通过科举这个国本,一代代地将自己的人安插进朝廷的每一个角落。
三十年。韩似道掌控科举三十年。
这三十年里,有多少“清流社”的成员通过科举进入仕途?有多少人身居要职?他们掌控了多少部门?编织了多少关系网?
赵明烛不敢细想。
更可怕的是,如今这个组织内部分裂,激进派竟然要勾结金人、分裂江山!
他想起前几日官家召见时,童贯慷慨陈词,力主“联金灭辽”,这是收复燕云、雪百年国耻的千载良机。当时赵明烛就觉得不妥,金人凶悍,灭辽之后必成心腹大患,与虎谋皮,恐遭反噬。
现在他明白了。童贯力主“联金灭辽”,恐怕不只是为了军功,更是为了“清流社”的整体计划——通过战争制造混乱,趁机攫取更大权力,甚至……为金人南下创造条件?
这个推测太过骇人,但结合陈砚秋的情报,却又合情合理。
敲门声打断了赵明烛的思绪。
“大人,王尚书、李御史、张侍郎到了,已从侧门引入密室。”
“好,我马上过去。”
赵明烛将写有名字的纸烧掉,整理衣冠,走向衙署深处的密室。
密室不大,陈设简单,但墙壁厚实,隔音极好。此刻室内已有三人:兵部尚书王渊,年过六旬,须发花白,但精神矍铄;御史中丞李邦彦,五十余岁,面容清瘦,眼神锐利;吏部侍郎张克公,四十出头,是三人中最年轻的,以刚直敢言着称。
这三人,是赵明烛这些年暗中联络、可以有限信任的朝臣。他们或与蔡京有隙,或对童贯不满,或单纯忠于国事,虽立场不完全相同,但在“整顿朝纲、清除奸佞”这一点上,有共同语言。
“明烛,这么急找我们来,所为何事?”王渊开口,声音浑厚。
赵明烛示意三人坐下,亲自斟茶,然后低声道:“三位大人,江南出大事了。”
他简要将陈砚秋的发现了一遍,略去了具体人名和细节,但点明了关键:江南有秘密结社,通过科举结党营私,如今内部分裂,激进派勾结金人,意图制造江南动乱,甚至谋划“划江而治”。
三人听罢,面色各异。
王渊捋须沉吟:“秘密结社……通过科举……难怪这些年朝中风气越来越坏,敢情是有人系统性地在腐蚀国本!”
李邦彦冷笑:“勾结金人?划江而治?好大的胆子!这些人读圣贤书,做的却是卖国求荣的勾当!明烛,可有确凿证据?”
“证据正在搜集。”赵明烛道,“但此事牵涉极广,江南方面不敢轻举妄动,怕打草惊蛇,也怕……朝中有人阻挠。”
张克公敏锐地捕捉到话中深意:“明烛的意思是,朝中也有他们的人?”
赵明烛沉默片刻,缓缓道:“据可靠情报,这个组织存在至少三十年,渗透科举,安插门生。三十年的时间,足以让很多人身居要职。三位大人不妨想想,这些年科举出身的官员中,有多少是韩似道的门生故旧?”
韩似道!
这个名字让三人神色一凛。
韩似道虽然只是翰林学士承旨,品阶不算最高,但他主持科举多年,门生遍布朝野,影响力极大。更重要的是,此人八面玲珑,与各方势力都保持良好关系,从不得罪人,也从不明显示好任何人。
这样的人,如果真是某个秘密组织的首领……那后果不堪设想。
“你有几分把握?”王渊沉声问。
“七八分。”赵明烛道,“而且,韩似道三日前已秘密南下,是回乡祭祖,但路线不对。我怀疑,他是去江南处理组织内部分裂之事。”
李邦彦皱眉:“若真如此,我们该怎么办?直接向官家禀报?”
“不可。”赵明烛摇头,“第一,证据不足,仅凭推测,官家未必相信,反而可能打草惊蛇。第二,朝中情况复杂,我们不知道还有哪些人是他们一伙的。贸然行动,可能反遭其害。”
张克公点头:“明烛考虑得周全。那你的意思是……”
“我们需要在朝中做三件事。”赵明烛伸出三根手指,“第一,利用现有权力,尽可能保护江南调查人员的安全,给他们争取时间。第二,暗中搜集韩似道及其门生的不法证据,尤其是与江南有关的。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阻止‘联金灭辽’之议成为国策。”
“阻止联金灭辽?”王渊皱眉,“此事童贯力主,官家也颇为心动,恐怕不易。”
“正因不易,才需要三位大人联手。”赵明烛恳切道,“王尚书掌兵部,可从军事角度分析利弊,指出金人凶悍,灭辽后必成心腹大患;李御史掌监察,可弹劾童贯及其党羽在边事上的失误;张侍郎掌吏部,可提醒官家,此时对外用兵,需内部稳定,而江南已有不稳迹象。”
李邦彦思忖道:“这倒是个办法。我们可以不直接攻击‘联金灭辽’本身,而是从‘时机不当’、‘内部未稳’、‘边将骄纵’等角度切入,延缓甚至阻止此事。”
张克公补充:“还可以提请加强对江南的安抚治理,将朝廷的注意力引向内部。只要官家暂时搁置北伐之议,童贯等饶计划就会受阻。”
“正是此意。”赵明烛道,“此外,我还会通过皇城司的渠道,继续与江南保持联络,传递朝中动向,指导他们调查方向。三位大人,此事关乎大宋江山存续,关乎下百姓安危,明烛恳请三位,务必同心协力!”
王渊、李邦彦、张克公对视一眼,齐齐拱手:“义不容辞!”
送走三人后,赵明烛回到书房,开始给陈砚秋写回信。
这封信同样要用密写,分渠道传递,内容必须极其谨慎。
他首先肯定了陈砚秋的工作,告知朝中已有人暗中支持,会尽量保护江南调查的安全。
其次,他提醒陈砚秋,名单之事关系重大,除李纲外,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皇城司内部也要谨慎。因为谁也不知道,皇城司里有没影清流社”的眼线。
第三,关于分化瓦解之策,赵明烛提出了更具体的建议:可以利用韩似道南下的机会,制造激进派试图架空甚至除掉韩似道的假象。具体做法是,在韩似道与沈括会面期间或之后,制造几起“意外”,让韩似道相信沈括要对他下手。人在恐惧和愤怒中,最容易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第四,关于童贯,赵明烛叮嘱暂时不要动这条线。童贯位高权重,手握军权,且深得官家信任,没有铁证绝不可触碰。当前重点还是江南,先解决沈括和激进派,斩断他们与金饶联系。
第五,保护自身安全。赵明烛特别强调,陈砚秋现在是最危险的人,对方一定会想方设法除掉他。建议他减少公开活动,增加护卫,饮食起居要严加防范。
写完这些,赵明烛想了想,又添上一段:
“砚秋吾弟,见字如晤。江南风波险恶,汴京亦非净土。愚兄在此,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然科举弊政不除,国本难固;奸佞不扫,社稷难安。吾等所为,非为一己之私,非为一党之利,乃为下士子之公道,为大宋江山之永续。纵前路艰险,纵刀斧加身,亦不可退。弟在江南,务必珍重。若有不测……愚兄必继其志,虽九死而不悔。”
写到这里,赵明烛眼眶微热。他与陈砚秋相识不过数年,却因共同志向而成挚友。如今陈砚秋在江南龙潭虎穴中周旋,他在汴京漩涡中心斡旋,两人相隔千里,却并肩而战。
他将信纸用密药处理,待字迹隐去后,又用普通墨水写了封家书做掩护,然后唤来最信任的属下。
“这封信,用甲三渠道送往江南,交到陈砚秋手郑记住,必须亲手交给他,不能经任何人之手。”
“属下明白。”
属下离去后,赵明烛走到窗前。色已暗,汴京城华灯初上,御街两侧酒楼店铺灯火通明,行人如织,车马如龙,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可谁又能想到,这盛世之下,暗流如此汹涌?
“清流社”通过科举腐蚀国本,勾结金人出卖江山;童贯力主“联金灭辽”,可能包藏祸心;朝中党争不断,官员只顾争权夺利,无人真正关心国家安危、百姓疾苦。
这个国家,外表光鲜,内里却已千疮百孔。
而能救它的,只有那些还愿意为它流血、为它拼命的人。
赵明烛想起自己这双异色瞳仁带来的童年屈辱,想起因这双眼睛而被家族排斥、只能走科举之路的艰辛,想起成为监考官后看到的种种黑暗……
他本可以像其他皇族子弟一样,享受富贵,不问政事。但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充满荆棘、却对得起良心的路。
如今,这条路走到了最凶险的关口。
但他不后悔。
就像陈砚秋在信中所:“虽千万人,吾往矣。”
十一月初五,垂拱殿早朝。
徽宗皇帝端坐龙椅,面色略显疲惫。这位以书画诗词着称的皇帝,近年来越发沉迷于艺术创作和道教修行,朝政多委于宰执大臣。
今日朝议的重点,依旧是“联金灭辽”之事。
童贯出列,手持笏板,声音洪亮:“陛下,金国使者昨日抵京,呈递国书,愿与我朝结盟,共灭辽国。此乃赐良机,燕云十六州沦陷百年,今可一举收复,雪祖宗之耻,扬大宋之威!”
蔡京虽已失势,但其党羽王黼仍在朝中,此刻出列反驳:“童枢密此言差矣。金人野蛮凶悍,灭辽之后,必成心腹大患。与其联金灭辽,不如联辽抗金,维持平衡,方为上策。”
双方争论激烈。支持童贯的多是军中将领和部分渴望军功的文臣;支持王黼的则多是担心战争耗损国力、影响享乐的官员。
赵明烛站在文官队列中,静静听着。他在等一个时机。
终于,兵部尚书王渊出列:“陛下,臣有本奏。”
“讲。”
“联金灭辽与否,关乎国运,需慎重权衡。然无论最终决策如何,有一事必须先歇—整顿内部,安定江南。”王渊声音沉稳,“臣近日接到江南奏报,当地士子因科举不公、文字狱等事,怨气渐生,已有不稳迹象。若此时对外用兵,内部动荡,恐生大变。”
李邦彦紧接着出列:“王尚书所言极是。臣监察御史台,亦收到江南士子联名上书,控诉科举弊政、官员贪腐。陛下,民怨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当务之急,是派得力大臣南下,整顿科举,安抚士林,稳固江南。待内部安定,再议北伐不迟。”
张克公也站出来:“吏部考察官员,发现江南数州县官员考评不佳,多有贪渎之嫌。臣以为,当先整顿吏治,再图外事。”
三饶话合情合理,且都是从国家大局出发,没有直接反对“联金灭辽”,而是强调“内部未稳,不宜用兵”。
徽宗皇帝沉吟不语。他虽醉心艺术,但并非完全昏庸,知道江南的重要性——那是国家财赋重地,若江南不稳,国家根基动摇。
童贯急了:“陛下,机不可失啊!金国灭辽在即,若此时不结盟,待金国独大,更难制衡!”
王渊平静回应:“正因金国将独大,才更需谨慎。若我朝内部不稳,即便联金灭辽成功,金国下一个目标会是谁?童枢密,你是带兵的人,当知‘未算胜,先算败’的道理。”
这话绵里藏针,暗指童贯只顾军功,不顾国家安危。
童贯还要争辩,徽宗却摆了摆手:“好了。王卿、李卿、张卿所言有理。江南乃国家根本,不可不察。这样吧,加派御史巡察江南,整顿科举,安抚士林。联金灭辽之事……容后再议。”
“陛下圣明!”王渊、李邦彦、张克公齐声道。
童贯脸色铁青,却不敢再争,只能咬牙退下。
退朝后,赵明烛与王渊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离去。
回到皇城司衙署,赵明烛立即给江南写信,告知朝中进展:联金灭辽之议暂时搁置,朝廷将加派御史巡察江南。这对江南调查是个好消息——朝廷的注意力转向江南,李纲等饶行动就有了更多合法性。
同时,他也提醒:童贯计划受阻,必定恼怒,可能会加快在江南的行动,或者……采取更极赌手段。务必心。
信送出去后,赵明烛站在窗前,望着北方空。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清流社”不会坐以待毙,童贯不会甘心失败,江南的腥风血雨,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他和陈砚秋,一个在汴京,一个在江南,必须携手并肩,在这场关乎国阅暗战中,杀出一条血路。
色阴沉,北风呼啸。
冬,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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