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面薄冰应声迸裂，碎作万点寒星，挟着砭骨朔风，啮肌钻衣，直透重裳。那奇寒激得二人灵台倏然一醒，然前番闷窒昏沉，早已耗竭气力，此刻四肢若灌铅，百骸似凝酥，竟挣挫不得！
“唔...咕噜噜...”寒涛灌喉，呛得如懿五脏翻江倒海，檀口欲呼，唯见水沫汩汩涌出。浸透冰水的宫装，沉甸甸裹缠周身，恍若千钧锁链，缠身曳足。二人徒然臂划指张，形同涸辙之鲋，气息渐如游丝，眸光愈见涣散，身形便不由自主沉向无底寒渊...只余灭顶的窒息，无边的誾暗，吞噬地。
彼时，黜落御花园、司职莳弄枯柳残荷的凌云彻，正循例于僻径逡巡。忽闻寒潭方向水响异动，杂以细微扑腾之声，心下一凛，疾趋潭畔！凝眸望去，穿透薄暮冥色，赫然见寒波深处，两抹宫装丽影，载沉载浮，挣扎无力。
“娘娘——！” 肝胆迸裂之呼冲喉而出！凌云彻立时甩脱腰间寻常铁鞘，蹬落沾泥敝屐，“噗通！”一声，人如惊鹘掠水，破开浮冰碎玉，直扎那寒髓凝碧的深渊。
潭水刺心砭骨，凌云彻浑似未觉，眼中唯余那抹明黄沉坠。他奋臂凫游，潜至如懿身侧，运足十成膂力，于冰冷刺骨的水中紧箍其腰，牢擎凤躯。口中嘶声力竭：“皇后娘娘落水！速救！速救啊——！”
恰在此时，惢心引着张太医，踉跄喘息奔至。遥见岸上人影攒动，又闻呼号凄厉，吓得魂飞魄散，匍匐抢地，哀声恸哭：“娘娘！容佩！”
转瞬之间，闻讯宫娥太监，蚁聚蜂攒。灯球火把齐燃，潭畔霎时恍如白昼。众人皆屏息瞠目，视线尽锁寒潭中央。
但见那凌云彻，通体淋漓，水珠如断线之珠滚落，竟将那至尊至贵的皇后娘娘紧拥入怀！他奋力拨开寒波，托着那无知无觉、云鬓散乱、湿透的宫装紧贴玉体的凤驾，步履蹒跚，艰难移向岸边。
如懿星眸紧闭，素面惨白若雪，螓首无力地斜倚其肩，湿漉漉的青丝鬓发，蜿蜒贴附于他颈侧。此情此景，于众目睽睽、宫规森严如铁之地，出自一褫职微弁之手，真真是礼防大溃，骇绝人寰！四下里，私语如蚊蚋渐起，嗡嗡营营，平添起几分幽暧难言的揣测与私议。
翊坤宫内，销金帐幔纹丝不动，博山炉冷，残香烬灭，唯余一丝若有似无的灰烬气息。一派死水微澜，连更漏滴答之声都似哑了喉舌。方才那宫娥一声裂心锥骨的“血！血！”，其音如飞蛾扑烛，凄厉燃尽，旋即湮灭，徒留更深的死寂蚀骨侵髓。
中宫有娠之喜，喧阗未盈三月，太医院方以磐石之安奏禀胎元稳固，言犹在耳，孰料转瞬之间，这未睹光的龙胎，竟化作指间流沙，消逝无踪。
皇上面若寒铁，眸底沉渊无光，只默坐销金帐幔之侧，紧攥着如懿冷透的柔荑。唯闻那游丝般的残喘，悬于一线，在死寂中愈发惊心。
进忠躬身碎步而入，身后影随数名屏息鹄立、垂手侍立的侍卫与太监。他趋至御前，“咚”然伏地，颡叩金砖：“启禀皇上，奴才奉旨严查，掘幽发微，寸缕未遗，不敢有丝毫懈怠。”
皇上眼波微澜，喉间滚出一字：“讲。”
“回皇上，奴才带人篦梳庆嫔宫闱，凡器玩、香药、饮馔、卉木、乃至砖缝积尘，无不三复勘验。然…”进忠语锋一顿，“实无纤芥之异！娘娘凤体欠安，许是…庆嫔体弱，暖阁地龙炽炭过旺，蒸郁之气上冲华盖，致令一时神昏气窒，亦在情理。”
窥御容无波，续道：“至若漱玉亭栏朽，奴才亲验，那朱漆阑干年久质蠹。亭畔古槐盘虬，最惹木蠹潜生，细审断处，蠹孔森森如盲瞽之瞳，内里早被蛀蚀一空！此其一。复有前番大雪后，为清御道，遍撒化雪粗盐。皇上明察，盐卤霜雪，蚀骨销金。朽木久浸，其质类焦土。娘娘倚靠其上，譬如危巢累卵啊！”
“至于娘娘所觉…身后推搡之力…”进忠伏身愈低，“奴才战栗！已将彼时亭周并御道当值宫卫，尽数拘询，严刑勘核。众口凿凿，皆云除凤驾随侍及后至的凌侍卫外，并无半缕闲影近前！奴才冒死忖度，娘娘彼时神魂惊怖，五内翻腾，兼之危栏骤崩，身坠虚空之际，或…生幻影触感？”
进忠这番滴水不漏、铁板钉钉的回禀，字字句句如毒焰灼心，直将如懿残存的一点心气轰然点燃！她原似离魂般委顿衾枕，此刻却如遭火烙，枯竭的躯壳竟迸出骇人力量！
“呃——啊！”一声泣血般的嘶嚎破喉而出！如懿猛地挣起半身，戟指进忠，声气因极恨而尖利如枭：“阉——狗——！”
“巧言令色！舌粲莲花！什么虫蠹盐蚀，什么神魂惊怖…都是欺的鬼话！”
她胸臆激荡如沸鼎，泪泉混着冷汗决堤奔涌，于枯槁的玉颜上犁出沟壑：“必是你！必是你这丧尽良的孽障！衔恨本宫…衔恨本宫昔日欲断尔狗头！若非….若非恩浩荡…尔骨早寒！本宫一念慈悯，纵虎归山，竟种下今日噬子恶果！”
“你…你包藏祸心…暗行鬼蜮！于那亭畔…于那寒渊…布下这绝嗣毒局！吾儿….吾那未见曦月的苦命肉啊…竟作了你这豺狼祭刀的羔羊！”
言至此处，如懿已是气若游丝，娇躯筛糠般剧颤。她蓦地旋身，不顾凤仪，十指如钩死死嵌入皇上龙袍袖腕。仰起一张血泪狼藉、哀毁骨立的玉面，声声带刃，字字含冤：“皇上！圣上！您听！您睁眸看！看这阉狗如何指鹿为马，瞒昧地！臣妾..臣妾彼时亭中，神魂虽荡，灵台未泯！那背心一道阴风砭骨，掌力透衫，其势狠绝…绝非幻影空花！臣妾…臣妾腹中骨血...他昨日尚在臣妾腹内伸拳踢足，生气勃勃…太医院…皆言他胎元雄健，乃英武麟儿……”如懿喉头哽咽，泣下成血，死命将御掌按于己身空瘪冰寒的腹：“那是龙种…是宗庙殷盼的元嫡啊！就这般…这般不明不白…化作了血污…作了无主孤魂！”
她哀哀匍匐于御膝，恸哭之声裂金断玉：“皇上…伏惟圣裁！为臣妾雪冤！为我那未出娘胎便遭荼毒的苦儿雪恨！他连一声啼哭都吝予人间…连一缕光都未及见…便遭那起子蛇蝎心肠的魑魅…生生扼杀于胞宫！皇上…理昭昭，岂容鬼魅横行！求您…必揪元凶，寸磔其尸，以飨吾儿泉下之灵！否则…臣妾…九泉之下，目难瞑！目难瞑啊！”
进忠闻此血泪控诉，悚然伏地，叩首如捣蒜：“皇上明鉴！奴才奉旨行事，岂敢擅专？御前侍卫数员、太医院院判及随侍内监等，皆在侧监证，寸步未离。关节所系，非奴才片言可蔽。且……奴才万死，尚有一未了事体，关涉至重，不敢不冒死渎陈听……”言至哽咽处，声涩而滞，偷觑床畔威莫测，复稽首泣告：“事体非常，奴才罪该万死！伏乞恩，宣召亲见者同觐颜，为奴作证。至若要紧证物……亦非奴手所获，实系顺子率人于漱玉亭细查时，偶得于石隙草莽间。”
皇上神色沉寒，徐徐道：“何物？”
进忠侧身向殿门处低唤：“呈上来罢！”
顺子垂首屏息，手捧填漆戗金云龙纹托盘，碎步趋入。至丹墀下，屈膝半跪，高擎过额，声清而微颤：“启禀皇上，此物乃奴才于漱玉亭斜对旧垣基下觅得。彼处荒草侵径，苔痕漫阶，弃置前朝旧太湖石数座。石罅间虬枝横出，乃一古楸盘踞。奴才奉命细查，未敢稍懈，即于石根树穴幽暗处，瞥见异色微露，悉心探取，方获此物。”
进忠膝移半步，屏息凝神，以指轻挑盘中素绢。众目倏聚，但见赤金托底之上，赫然陈一玄色麂皮箭囊，制属侍卫！囊口微绽，内露寸许素布一角。其质非绫非罗，乃御用艾绿细棉；触目处，暗绣缠枝莲纹隐现其间，针黹精妙——慈素雅之质、清莲之样，恰为如懿素常贴身穿用的！
皇上猝然自榻边立起，带起一股凌厉的寒风。他猛地旋身！目眦几欲迸裂，切齿诘问：“尔与彼，始于何时？秽乱宫闱，罪该万死！”
如懿茫然抬首，眸中一片空蒙死寂，如堕五里雾中：“皇上……圣意所指……所言何事？臣妾惶恐……”
皇上怒极反笑，抄起盘中箭囊，劈面掷去：“尔自观之！还要佯装到几时！”
如懿目光触及那寸艾绿细棉，如遭雷殛。她挣扎欲起，踉跄跪于锦衾之上，纤指颤巍巍攥住龙袍袖缘：“臣妾冤枉！此乃构陷！臣妾实不知此物从何而来！更不知……皇上所问者……究系何人啊！”
话音未落，“啪”一声！皇上扬掌如惊雷，重掴其颊，力道之猛，令她螓首倏偏，钗环零落，一缕血丝自唇角蜿蜒而下。
“不知？如今六宫都在窃议尔与凌云彻的秽事，尔竟作不知？朕怪道彼时凌云彻无端拦阻令贵妃銮驾，口出狂悖，斥其‘勿要越俎代庖’，声声句句，皆为回护于尔！原是你二人早在朕眼皮底下，暗通款曲！行此苟且！此物便是尔等私相授受、悖逆人伦的铁证！”
如懿受此重掴，耳际金蝇乱鸣，眼前星斗迸散，唇齿间腥锈弥漫。然剜心丧子之冤，痛逾切肤！她猝然昂首，眸中赤焰灼灼：“构陷！此乃弥构陷！皇上！莫教阉竖蔽圣聪！必是此獠！” 如懿指尖直戳进忠面门，几欲戕入其肤，“必是他与永寿宫那贱婢！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设此连环绝户毒计害我！朽栏、寒渊、秽证栽赃…环环相扣，步步杀机！皇上明鉴！魏嬿婉觊觎中宫，视臣妾母子为心腹大患久矣——啊！”
“啪嚓！” 更暴戾一声脆响，直掴得如懿如败絮气于蹙金锦褥。
“贱妇！安敢攀污令贵妃？！令贵妃自舒妃薨逝，哀毁骨立，五内崩摧，缠绵沉疴至今！永寿宫中闭门静养，汤药未离！阖宫共睹！朕躬亲探视，见她病骨支离，气息游丝，尚强撑病体为舒妃手抄血经祈福！如此至情至性、温良敦厚之人，岂容尔毒妇信口雌黄，污其清誉？！”
皇上胸臆间如怒涛翻涌，眼中赤焰灼，更兼九五之尊遭此逆鳞之痛！忽戟指如懿，字字淬毒：“朕悔！悔不当初！竟立尔慈蛇蝎心肠、不守阃范的贱妇为继后！污我中宫，玷我家！朕今…朕今甚疑…”他目光狠狠剜过如懿腹，嫌恶与暴怒交织，“尔腹中那孽障，究属龙种耶？抑或尔与下贱侍卫私通，暗结之野胎！秽乱宫闱，混淆圣裔，尔万死难辞！”
言至此处，似被万钧失望噬心，皇上陡然背转身去，遥忆心头那轮清辉皎月，喉间哽咽，痛惜之声几不成语：“令贵妃…嬿婉…虽非高门毓秀，然秉性温恭，俭素谦和，事上竭诚，抚下以宽。尤难得…尤难得是眉宇间一段然风致，那份沉静安详…”御音渐渺，沉湎旧影，“每瞻之，恍然似见…孝贤当年遗韵…尤是那低眉垂睫之娴雅，那悲悯苍生之襟怀…孝贤在日，六宫何等穆清和乐！彼乃朕心中至贤至德，母仪典范！坤德配！岂是尔慈妒悍阴毒、行止失检、寡鲜廉耻之妇所能企踵万一？！”
“进忠！”
“奴才谨聆圣谕！” 进忠伏地应声。
“即刻率虎贲，锁拿凌云彻！押入慎刑司暗狱！重杖！痛笞！打到其招供与贱妇私通秽行为止！吐实则刑止！至死顽抗，杖毙勿论！”
“嗻！奴才领旨！”
皇上复扫视殿中，众宫娥屏息鹤立，噤若寒蝉。倏尔，御指点向一垂首侍立、形容薄削之女：“尔！近前！”
那宫娥浑身觳觫，战栗出列，匍匐于地：“奴…奴婢恭聆圣训…”
“掌嘴！与朕重重掌掴此妇！”御指所向，正是瘫软如泥的如懿，“掌至其伏罪！掌至其吐露私通隐情方休！若存半分容情…朕便磔尔皮肉！”
“奴…奴婢…遵旨…”宫娥抖若筛糠，踉跄起身，挪至凤榻前。觑着昔日母仪六宫、尊荣无匹的皇后娘娘，此刻鬓乱钗横、玉颊血污狼藉的凄惨形容，她眸中惊惶如兔，旋即阖目一瞬，素手凝冰，高擎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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