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低垂螓首,气息幽微,纤纤玉指拢着袖口,复又向御前深深一福,身姿如弱柳扶风:“皇上,臣妾还有一事……因涉宫闱法度,更系弱女终身,思之辗转,终难缄口。”
皇上指腹正轻拂她堆纱宫花上的米珠,闻言,他目光未曾稍离,只和声道:“朕前,何须吞吐?但无妨。”
“是。”魏嬿婉敛息凝神,两道黛眉颦蹙,笼着化不开的轻愁,曼声道:“先前皇上申饬中宫,为全皇后娘娘金玉之体,未遣内监施刑,特擢宫娥素莲暂摄宫正司职,代行戒律。此女奉旨督察皇后娘娘,于翊坤宫偏殿静室,恭设孝贤皇后神位,令其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每日须脱簪珥,披发跣足,于神位前跪硕女诫》、《内训》足两个时辰,静思己愆。原是奉威而行,不敢有违……”她语声陡然一滞,似不忍卒言,轻以罗帕掩面,方续道,“岂料一日,皇后娘娘盛怒难遏,竟……竟以那镶金嵌宝的护甲之手,反掴其面!素莲猝不及防,面门受创……登时玉颊横裂,血溅丹墀!至今伤痕未消。”
炕几上翡翠镇纸“咯”一声脆响。皇上指节骤然泛白,龙目中寒意骤凝:“朕竟不知……还有慈悖逆之事!”
魏嬿婉慌忙跪伏于地:“臣妾惶恐!彼时场面纷乱,娘娘凤威赫赫,素莲区区微末宫娥,蝼蚁之命,安敢声张?今其玉容尽毁,幽闭陋室,终日惟以泪洗面,形容枯槁。臣妾思之,她本是清白良家子,奉旨行事,克尽厥职,反罹此飞来奇祸,终身鸳盟前程,皆付东流……慈情状,岂不令阖宫上下,那些忠心勤勉、谨守本分之人心冷齿寒?”她仰起梨花带雨的面庞,泪光莹然,如碎星闪烁于秋水:“伏乞皇上念其代行罚反受其殃,心垂悯,赐其一隙生机,稍慰其冤苦!”
“嗯…”皇上默然颔首。
她遂款款直起腰身,话锋如针,暗递机锋:“此事如明镜高悬,更令臣妾深省宫制之弊。我朝以纠察惩戒之权委诸内监,此例相沿已久,然细究其理,实有数端不妥。”
“其一,礼法有亏。内监虽已去势,究属外模使其执刑笞于妃嫔宫娥之身,亵渎坤仪,玷辱清誉,岂是圣朝体统?”
“其二,权柄错位。彼辈常侍外朝,多涉前廷倾轧,以权谋私、挟怨报复之事屡禁不绝。宫规戒律乃内廷纲维,若操于外臣之手,犹委虎司钥,后患无穷!”
“其三,阴阳失序。深宫女子心曲幽微,阴私纠葛,岂是阉宦所能洞悉?纵有冤屈,亦羞于启齿。致使纲纪弛废,积弊丛生。”
“故而,臣妾斗胆叩请恩——”语至此处,她目视龙颜,复又盈盈拜倒,“重置宫正司女官旧制!”
“伏请皇上简拔年高德劭、通晓律例之宫中耆旧,专司内廷纠察戒饬。女子执掌女子事,既全礼防,复杜外臣干政之弊。更可悯素莲之遭遇,鉴其前事,授以职司。彼身历酷刑,深知法度森严;玉容虽损,反显执法无私。如此,既彰恩浩荡,更立宫规威仪,使六宫知敬畏、存戒惧,永绝抗旨犯上之衅!”
殿内一时静极。皇上倚着明黄引枕,目光深邃,万般思量如潮翻涌。
良久,方道:“爱妃深谋远虑,切中时弊。皇后失德狂悖,朕自有明断。内监掌刑,流弊丛生,确非长久之计。尔所奏重置女官旧制,条陈清晰,思虑周详,甚合朕心。”
他略一停顿,金口玉言,字字千钧:“准奏!着即晓谕六宫,复设宫正司,专由女官执掌内廷纠察戒饬事宜。即命慎刑司、内务府会同宗人府,详拟章程,遴选通晓礼法、德高持重之宫中旧人充任。素莲忠勤受辱,深堪悯恤,着即擢升为宫正司六品掌正女官,襄理司务。望其持身以正,秉公执法,以彰恩,以肃宫闱!”
翊坤宫内,惢心方拖着伤躯,领旨谢恩毕,正欲告退,如懿面色如铁,一双凤目寒光凛凛,直刺过来。猝不及防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她遽然起身,扬手狠狠一掌掴在惢心面上,力道之猛,打得她踉跄数步,鬓边绒花委地,颊上登时浮起五道殷红指印。
“好个下作没良心的蹄子!”如懿胸脯起伏,纤指直点惢心额前,“本宫为尔这终身,日夜悬心!妆奁厚备,良媒待选,只望尔体面风光出宫去!尔倒好……不声不响,竟攀上那起子狐媚惑主的高枝儿!!尔是何时与那魏氏勾连,做出这等背主忘恩的勾当!竟哄得皇上为尔特设恩典,打我翊坤宫的脸面!”
惢心捂着脸颊,剧痛与心寒攒刺如冰针,周身不住轻颤。她深吸一气,强抑喉间哽咽,却缓缓挺直腰身。虽形容狼狈,眸中却透出哀极后的澄澈疏离。
她向如懿肃然深福,声虽不高,却字字铿然:“娘娘容禀。臣侍奉娘娘凤驾,十数载寒暑,晨昏定省,洒扫奉茶,未尝一日敢懈怠分毫。娘娘的喜恶冷暖,臣刻刻谨记心头;娘娘的忧烦愁绪,臣亦曾彻夜悬心……此心此意,地可鉴,日月可昭。今日娘娘雷霆之怒,这一掌……这一掌,臣受了。只当是……全了这十数载主仆一场的恩义。从今往后,臣残躯不堪驱策,亦不敢再污娘娘清目。万望娘娘……善自珍摄,长乐无极。”
永寿宫正殿内,魏嬿婉端踞紫檀嵌螺钿宝座之上,纤指拈定一瓯薄胎甜白釉描金茶盏,垂眸轻啜。恰是时,澜翠引惢心、素莲二人,悄步趋入殿郑
素莲虽已服六品掌正青碧宫衣,然面覆轻纱,犹隐其下赭痕盘纡若蜈蚣。其谨谨扶掖步尚虚浮的惢心,惢心眉间亦犹存着几分劫后余悴。
二人行至丹墀之下,齐同深拜:“臣惢心、素莲,叩颂令贵妃娘娘再造恩!蒙娘娘拔擢于泥涂,恩同覆载,虽肝脑涂地,难报涓埃万一。嗣后定当恪谨厥职,秉公持正,永矢忠勤!”
魏嬿婉闻毕,将瓯中残茶徐尽。瓯底轻叩紫檀炕几,一声清越,撞破殿宇沉寂。她徐抬眸,扫过阶下二人,莞尔一笑。
“平身罢。谢恩之言,毋庸再提。本宫今日欲同尔等言者,乃另有一番道理。”
“本宫,非尔等之主也。”
此言一出,阶下二人俱是一怔,侍立一侧的春婵、澜翠亦悄然抬起了眼帘。
魏嬿婉徐徐起身,裙裾曳地无声,如流云拂过金砖。她步下丹墀,停驻于二人面前:“本宫今日解尔困厄、擢尔显位,非为令尔等效忠‘令贵妃’一人耳。故尔等心中,毋须揣度‘主子’心意,更不必将身家性命、前程荣辱,尽系乎本宫一人喜怒恩威之上。”
“本宫所期者,惟尔等铭记,尔等今日得脱困厄,掌此权柄,所从来者,非因本宫位尊贵妃,乃因——你我,俱为女人!”
“此九重凤阙,锦绣牢笼!男子执权柄,视女子如珠玉玩器、如丝萝附木、如琼林点缀之莺燕。彼辈制礼法,以‘贞静柔顺’为金枷玉锁;施恩泽,视‘贤良淑德’为交易筹码。女子之荣辱生死,尽悬于男子覆雨翻云之手。今日许你琼楼玉宇,明日便能摧作齑粉!”她目光锐利,逼视向素莲,直透其轻绡:“素莲颊上之痕,岂非男子权柄之下,吾辈女子沦为俎上之脍之明证?皇后狂悖固是可怖,然其狂悖之根,何尝非因她自身亦困于男子所铸之樊笼,挣扎失心所致?其伤汝,实乃更深之悲!”
“深宫之内,群芳竞妒,互相戕害,其酷烈甚于虎狼!何也?盖因雨露有限,恩宠唯一。为争点滴余沥,为博立锥之地,竟至利爪相向!更有甚者,久跪于男子所划囚牢之中,筋骨已萎,忘却如何站立,反视囚牢为桃源,目那欲立身者为寇仇!彼辈甘为笼中鸟,乐于被驱策,甚而甘为男子权柄之爪牙,噬啮那试图挣脱锁链之姊妹。此即吾辈女子缘何被分化如散沙,难聚成丘,难撼那压顶之泰山!”
“然女子一生,若唯知仰人鼻息,乞‘恩赏’以苟活,则如藤萝附木,木倾而蔓萎。彼所谓‘恩赏’者,不过镜花水月,蜃楼幻影。男子今日可予,转瞬即夺。附人而生者,终有恩弛宠歇之日。待繁华落尽,便如秋扇见捐,终是黄粱一梦,徒余两手空空!”
“故而,本宫今日所期,非在效忠,乃在‘醒’字!”
“愿尔等铭刻:今日之位所自何来!素莲颊上之痕何所由!深宫之内,犹有姊妹暗夜饮泣!愿尔等执掌宫正、司理宫籍之际,心存一念——为下女子谋福祉!为下女子争权柄!谋一真正属己之‘善果’!”
“此‘善果’,绝非男子恩赐的珠翠绫罗、几日恩宠的浮华!乃是谋那立身之根本,自主之权柄,不受轻慢之尊严,以及能执掌自身命阅一隙光!”
“谋的是女子可凭才德立世,非赖依附苟存!谋的是女子之间,少无谓之倾轧,多同舟之扶持!纵有纷争,亦当如日月争辉,争于理法大道,而非博男子一哂之微末!”
“尔等手中之权,乃尺规,乃明烛。当以此度曲直,烛幽微!遇女子蒙冤,挺身护之!见姊妹相残,秉公断之!睹弱质沉沦,援手扶之!使宫规典籍,不复为束缚弱质之枷锁,而化护身之甲胄,蒙冤者之青!”
“谨记,”魏嬿婉执其二人柔荑,紧握掌心,掺之徐起,“忠于‘女’字,忠于尔身。”
素莲覆面轻纱无风自动,露一目,燃起曩昔未有的灼灼光焰。惢心掌心紧攥,指痕尽洇,胸中却如惊涛裂岸,震魂摄魄。
案头甜白茶瓯默然静伫,瓯底水痕澄净,映着窗隙光,幽幽浮翠。殿外新篁数竿,翠影扶疏,穿堂风过,飒飒作清响,恍若亦聆此惊世之语。
“世人皆道那九重金阙上的宝座,是何等煌煌命所归,依我看来,不过是个‘在其位’的凭信罢了。纵是那传国玉玺、金册玉牒,若离了经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德,又与顽石朽木何异?”魏嬿婉目送惢心、素莲二人离去的背影,敛袂归坐紫檀螺钿宝座,轻轻一笑。
“这‘位’字,原非生该着何人去坐。它要的,是能担得起江山社稷重担的肩,是能容得下四海万民苦乐的胸襟,是能运筹帷幄、掌舵乾坤的经纬谋略……这些,”她微微一顿,目光如电,扫过春婵、澜翠的面庞,“岂是区区男女之形骸所能限?”
“前人画地为牢,只道此路不通。殊不知,地生人,赋灵秉性,何须辨雌雄?但教胸中有丘壑,袖内藏乾坤,便是那补之手、填海之志,也未尝不能托付于簪环裙钗之身!莫让那‘女’字,成了困住鲲鹏的浅池,缚住骐骥的缰绳。要紧的,是自个儿心里那杆秤,称不称得起这份‘为’字!”
“既生我,我便要以此身所能,炼五色石手,为寰宇钗黛,亦开万古阶!”
喜欢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请大家收藏:(m.pmxs.net)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泡沫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