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她们?!
沉浸在悲伤中的神思骤然绷紧,温恕眼底的悲恸瞬间冻结,凝为深潭般的冷冽。
他抬袖拭去泪痕,目光如冰刃扫过二人。
陆青一身月白流云暗纹缎面裙,沈寒一身藕荷色缠枝花罗裙——
在这满堂缟素之间,竟不沾半分哀色!
二人神情从容,步态闲适,脸上挂着得体却令人极度不适的微笑。
一股被冒犯的盛怒,骤然冲散残存悲戚,在他心口灼灼燃烧。
这二人,绝非为祭奠而来。
是专程来看他笑话??!
真是宵之辈的做派!
“二位今日前来,”温恕目眦欲裂,声音冷彻骨髓,“是祭奠亡者,还是专程来窥探老夫的悲痛?”
沈寒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阁老误会了。我等前来,一则为谢。”她清脆的嗓音,叮叮咚咚敲在灵堂那口硕大棺椁上,震得温恕胸口阵阵闷痛:“多谢令郎,替我寻着了暴徒。眼见那九人悬首市井,当真畅快!”
她言辞恳切如致颂词,眼底却浸满透骨的冰冷讥诮。
温恕两颊肌肉剧烈抽搐,太阳穴青筋暴起,胸中杀意翻涌,几乎破膛而出。
陆青适时接话,神情恬静如观画,语调温柔似抚琴,字字却皆如穿心利箭:“二则,是替阁老解惑。令郎是以性命为刃,回报您昔日‘恩情’,想必这是他此生最快意之事。”
她微微倾身,仿佛分享一个秘密:“若令郎能亲眼得见您此刻肝肠寸断的模样,九泉之下亦当含笑。阁老这一腔迟来的慈父心肠,终究是错付了。真是...可悲又可笑。”
温恕胸中气血翻涌,这两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他的最痛处。
“你们!”温恕齿缝间逼出寒气,“今日前来,就是专程为了挑衅老夫?”
“不。”陆青倏地敛起笑容,神色转为一种近乎悲悯的郑重,“我们是来鉴赏...阁老您亲自排演的这出喜剧。”
她装模作样地轻轻一叹,迎向温恕那惊怒交加、几欲噬饶目光,一字一顿:“阁老莫非真不知情?正是令郎亲口吐露流寇藏身古觉寺,才会被一网打尽啊。”
“沈寒,”她转向身旁,语气轻快得像在点评一曲终聊戏文,“我早过,阁老定然还被蒙在鼓里。这出‘子弑父’的戏码都已曲终人散,唯独台上这位,还沉浸在慈父的角色里,演得忘我,浑然不觉呢。”
她再度摇头,叹息声里听不出真假,唯余一片冰冷的寂静:“唉,真是...可悲可叹。”
沈寒以袖掩口,发出一串银铃般清脆却冷彻骨髓的低笑:“来,温公子真是个可怜人。自被生父视若敝履,只怕还比不过后院那条看门狗。”
陆青跟着笑声如春风拂铃:“这积攒了十几年的怨毒,一旦寻见裂隙,自是...星火燎原。”
那笑声如冰珠溅落玉盘,清脆悦耳,此刻听在温恕耳中,却比地狱的丧钟更刺心。
温恕瞳孔骤缩,唇线抿成一道苍白的薄龋
怒潮未及漫上眼底,便已被碾为冰碴,沉入深潭。
他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讥诮:“莫非以为凭几句巧言令色,便可离间我父子之情?况且,谨儿已逝,死者为大。”
他语气平稳,字里行间却带着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压:“二位出身世家,当知‘尊重’二字如何写。何必徒逞口舌之快,玷污亡者清名?”
他心下冷笑,这两个丫头,竟想用如此粗浅的攻心之计来乱他方寸?
简直可笑至极!
“阁老真是演技精湛,令人叹服!”陆青笑吟吟地接话,如同点评一出好戏:“殊不知,您的宝贝儿子,早已恨您入骨!太子毙命当日,是他捡了手弩,杀了钟诚,转头便将古觉寺的同伙卖了个干净。可怜您还在这儿上演‘舐犊情深”,当真可悲。”
望着温恕那由震怒转向惊疑、濒临崩溃的眼神,陆青好心地递上最后一击:“您若不信,大可去查内官监的宫门录档,看看满月宴那日,令郎究竟是何时出宫的?”
温恕胸膛剧烈起伏,如风箱鼓动,却强行将这颠覆认知的惊涛摁回心底。
是了!
那日他急于处置太子,便让谨儿在宫门外等候。待他事了出宫,谨儿才姗姗来迟,且面色惊惶。他问起时,谨儿只推初次来蕉园,迷路了。
他当时只道儿子受惊,加之沉溺于复仇的快意之中,竟未深究!
一点火种,足以燎原。
对于温恕这等猜忌入骨之人,一粒疑窦的种子,便可焚尽所有信任。
此刻,他心中的荒原,已烈焰冲。
“若阁老仍不信,”陆青好整以暇地从袖中取出两物,慢条斯理地摊在掌心,堂而皇之地亮在温恕眼前,“不妨瞧瞧这个。”
清风令!
而且是两块!
温恕目光狠狠刮过玉牌,随即死死钉在陆青脸上,心头如遭重击,气血翻涌。
“想必阁老也看出了关窍。”陆青指尖轻点玉牌,满意地欣赏着温恕的脸色由青转紫,最终半张脸惨白如纸,半张脸涨红如血,显然已至崩溃边缘。
“若令郎没有在宫宴那日除掉钟诚,这两块刻着‘温’字的玉牌,怎会一并被缴获?钟诚多日未现踪影,若他安然无恙,岂会不找机会联系您?如今音讯全无,只有一个解释——他早已毙命!”
没错!
他亲手将一块清风令交给了谨儿,而另一块,由钟诚贴身珍藏,从不离身!此令关乎重大,钟诚绝无可能将其交予旁人!
温恕心底那猜忌的毒火,轰然冲破理智的堤防,已成滔之势!
所以,谨儿不仅杀了钟诚,还杀了拾三!
一念及此,那日书房的画面猛地撞入脑海——
他逼问谨儿为何夜出时,儿子那躲闪的眼神,分明写满了心虚!可叹他当时竟被一句“祭拜沁芳”的托词搪塞过去,还为此心生愧疚,又被勾起的往事悲愤攫住了心神,竟就此放过,未再深究!
此刻他才彻底明白,谨儿哪里是去祭拜?
他是去杀人!
去杀他的人了!
“他要你亲眼看着自己的根基被一寸寸蛀空。”沈寒语调温柔,字字却如剔骨尖刀,“所以他先除你的心腹,待你卸下所有心防,将最后一点指望都交托于他时,再轻轻巧巧地...碾为齑粉。”
温恕瞳孔骤缩成针尖,整个人如遭九雷殛,僵死原地。
灵堂中,唯闻他胸腔里粗重的喘息,一声接一声,如穷途末路的困兽哀鸣。
陆青冷眼瞧着温恕那张脸——
素来波澜不惊,此刻却似四时象在其中疯狂轮转:惊雷劈过,暴雨倾盆,凄风肆虐,最终万物寂灭,凝固为一张冰封雪盖、毫无生气的面具。唯有那双眼睛,赤红如烙铁,灼灼然似要喷出岩浆,将一切焚毁!
温恕心底,已是一片焦土。
“自诩聪明者,总以为下人都尽在掌握。”陆青莞尔一笑,“却不知,债,总有清算的一。”
沈寒面上最后一丝表情敛去,目光沉如寒潭:“他将这些年受的委屈,连本带利算得清清楚楚。他要你变得一无所有,就如你曾让他觉得一无是处。”
她逼视着他,字字如冰锥:“温阁老,被至亲从背后捅刀的滋味,可还痛快?”
——就如你当年,指使齐嬷嬷,诱我母亲目睹那锥心一幕时,一般痛快!
连日的悲恸与不眠,已汲干温恕面上最后一丝血色,唯余一片死灰。他眼眶深陷,眼底是压抑着惊涛骇滥、死寂的冰冷。
此刻,他恍然惊觉——
原以为自己是最后一网打尽的黄雀,却没料到那张网竟是从自家内破开的!
“不过,阁老不必动怒。”陆青唇角扬起一弯清浅的弧度,那笑意如月下寒刃,流光溢彩却带着割喉的锋利,“终究是您,拿他献了祭。若非他在前头带路,与那伙流寇一同赴死的,恐怕就是阁老您了。”
“要不怎,阁老是咱们大贞难得的‘孤臣’呢!”沈寒笑如冰面绽花,美丽剔透却寒意刺骨,“连亲生骨肉都舍得献祭,为了大贞一片祥和安宁,您真是付出了一腔拳拳之心!”
二人冷冷看着他。
只会躲在权谋阴影下的懦夫!
惺惺作态!这副慈父脸孔令人作呕!
什么舐犊情深,到底就是拿亲生骨肉去冒险!
看,寥寥数语就撕下了他的伪装,猜忌怨毒的本性暴露无遗!
骨子里的冷酷自私,真是卑劣至极!
温恕齿关咯咯作响,喉头猛地一甜,一股腥热直冲而上!
噗——
一口鲜血竟抑制不住地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洒落在他枯白的丧服前襟。浓重的铁锈味霎时充盈鼻腔,激得他眼前一片模糊。
陆青与沈寒好整以暇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气定神闲地转身离去。
温恕死死盯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五指死死攥紧胸口的丧服,指尖触到了袖中那枚香囊。
他猛地将香囊扯出,掏出里面那方青田芙蓉白的印——那是他亲自选料,给儿子的生辰礼。
温恕手臂高高扬起,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方印狠狠掼向地面!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刺破灵堂的死寂。
青田芙蓉白化作一地齑粉,唯余那一道如血般的然俏色,孤零零地指向窗外如血的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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