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踉跄着冲出慈清堂,一阵凛冽的寒风劈面卷来,呛得她喉头一甜,几乎背过气去。
早已黑透了,浓稠的夜色泼墨般吞没四周,只余廊下几盏昏黄的灯笼在风里乱晃,将破碎的光影胡乱拍打在她煞白的脸上。
“姑娘!”一声清脆又压着惊喜的呼唤窜了过来。
一直守在院门外、急得来回跺脚的溪雪,平沈寒面前,急急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见自家姑娘只是眼眶鼻尖红得厉害,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麻利地将一直紧紧搂在怀里、焐得暖烘烘的厚绒披风抖开,严严实实罩在沈寒肩头,嘴里已经噼里啪啦炸开了豆子:
“姑娘,少爷在郡主那儿好着呢,奴婢瞧他用了半碗粥,玩铜雀儿可欢了!郡主您定是看书累着了,让您歇着就是,厨房还温着粥和点心等您呢!”
她语速快得像炒豆子:“刘嬷嬷也让您放心!她今晚定会哄着郡主早早歇下,绝不让郡主出院子。”
“姑娘,您饿不饿?您还没用饭呢,现在回院子用饭吗?”
丫鬟一顿急话,又快又密,像点燃了整排的爆竹,在沈寒耳边连绵不绝地炸响。
喧闹鲜活的关切,不由分地将她从那片荒谬冰冷的虚空里拽出。
沈寒垂下目光,溪雪被寒风冻得通红的脸颊上,写满隶纯的担忧。
心底那片无边的荒凉,忽然就被这近在咫尺的、真实的暖意,轻轻烫了一下。
“傻丫头,冻坏了吧。”她微扯唇角,伸手握住溪雪冰凉的手指,用力搓了搓。
溪雪重重摇头,亮晶晶的目光在沈寒泛红的鼻尖上停顿:“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沈寒压下胸臆间那团冰冷,用力站直发软的身躯:“溪雪,我们去找许正。”
仅凭罗大饶手信,翻案力度犹嫌不足,关键还要看那半块残破的公文,她不谙官场文书印信之道,这究竟够不够分量,只有找许正看,才能知晓。
她将木匣紧紧拥入怀中,大步迈出。
不等了。
这冤屈,已等了十余年。这真相,一刻也不能再蒙尘。
马车辘辘前行,溪雪替沈寒系好披风带子,目光落在那个被死死抱着的旧木匣上:“姑娘,您一直这么抱着,手臂该酸了。给奴婢捧着吧,您也能歇歇。”
沈寒一怔,这才惊觉双臂已有些僵硬。她指尖微松,将木匣轻轻放在身侧。
溪雪替沈寒揉着双臂,忍不住念叨:“姑娘,是不是老夫人发现,咱们动了她的雀儿,才跟您吵嘴的?”丫鬟嘴角翘得高高的:“老夫人真是。那原本就是殿下送给少爷的。”
沈寒被她这真的猜想逗得心头一松,唇角竟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那只雀儿,就留给夕哥儿吧。”马车帘微晃,她望向窗外流动的夜色,“想必祖母...也不会想起它了。”
比起为可有可无的铜雀儿争执,这木匣里锁着的旧事,才真正让姜氏无地自容。
马车停在许宅侧门前。溪雪刚跳下车辕,便瞧见许正身边的书童鹿鱼,正心翼翼捧着个油纸包,哼着曲儿往侧门溜达。
“鹿鱼——”溪雪两只手拢在嘴边,压低声音唤道。
鹿鱼闻声转头,见是溪雪,眼睛倏地亮了,跑着过来:“溪雪姐姐?你怎么在这儿?”他目光随即落到那辆沈园的马车上,眼睛瞪得溜圆,一声惊呼:“是...沈姑娘?找、二爷?”
“嘘!”溪雪一把将他拉到马车阴影下,语速又快又轻,“我们姑娘有极要紧的事,必须立刻见许大人。你快去通传,记住,要悄悄的,别惊动旁人。”
她边边从袖中摸出一块银子,塞进鹿鱼手里:“劳烦快些,我们姑娘还空着肚子呢。”
鹿鱼捏着银子,重重点头,转身就跑。跑出两步又“噔噔噔”折返,将怀里还冒着热气的油纸包塞给溪雪,话在舌尖溜溜打转:“炙鸭腿...沈...姑娘先垫垫!”
溪雪艰难地看向手里的油纸包,一股混着酱香、焦糖气和油脂味的浓烈香气直冲鼻端,纸包边缘还洇开一片温热的油渍。
真是个傻里傻气的书童。
姑娘此时秘密前来,必有十万火急的要事相商,这要是啃得一脸油汪汪的...
容易破坏气氛!
鹿鱼一路狂奔回书房,气都顾不上喘匀,一把推开门:“二、二爷!”
正于灯下看书的许正见他大口喘气,温声道:“别急,鹿鱼,慢慢。”
“沈、沈姑娘...”鹿鱼扶着门框,胸口剧烈起伏,话都不连贯,“在、在侧门外,要见您!”
再急急补上最重要的一句,“她,还、还没用饭!”
话音未落,许正已霍然起身。
“你去厨房,”许正脚步未停,径自朝外走去,“取几样清爽暖胃的点心,沏一壶安神的茶,送到侧门厢房。”
经过鹿鱼身边时,他又补了一句:“你把沈姑娘的婢女请到门房,暖和着,也用些吃食。”
“记住,”想了想,许正又补上一句,“动静些,莫要惊动人。”
“恩!”鹿鱼兴奋得两眼放光,撒腿便跑没了影。
许正垂眸,扫了眼身上微皱的袍袖,也来不及更衣,随手理了理,疾步奔向侧门。
沈寒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方才哭得太狠,眼眶刺痒干涩。听得车外溪雪轻唤“许大人”,她刚坐直身,帘子已被许正急急撩开。
“沈寒!”许正的声音带着惊喜,却在看清她面容的刹那骤然凝住。眼前人眼圈与鼻尖泛着不正常的薄红,眼底水光未散。
她哭过。
许正探入车内,几乎未及思索,长臂急急一揽,将沈寒圈在怀里,急声追问:“怎么了,这是?”
沈寒被他温热坚实的胸膛一撞,鼻尖的酸涩又撞开了些许细缝。
她额头抵上他宽阔的胸膛,一只手无意识地揪紧了他胸前的衣襟,滚烫的呜咽与泪水,埋在了衣襟前。
方才慈清堂内是硬撑着一身冰壳的疼,此刻见到许正,是冰壳乍然碎裂、寒意化作春水的松懈。
泪水起初是无声地涌,随后才变成压低的、断续的泣音,像冻土下终于破出的溪流。
溪流如骤雨,来得急,去得也快,渐渐收住了声势,只余下细微的、潮润的喘息。
堵在胸口又冷又硬的石头,被温热滂沱的泪水泡软,那股令人窒息的酸涩闷痛,随之从裂缝中汩汩流散,只余几分眼角清晰的涩意。
沈寒吸了下鼻子,一抬眼,望进许正那双满是担忧与心疼的眼睛,她再吸了下鼻子,刚想开口话。
却见许正面上一赧,慌忙伸手去摸自己的袖子。左边掏了掏,又急急去摸右边。他动作一顿,带着几分窘迫的温柔,将胳膊轻轻抬到她面前:“我...我出来得急,没带帕子。你...若不嫌弃,先用我袖子擦擦。”
沈寒看着抬到眼前的那截青色袖袍,在烛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她愣了一瞬。
随后,她径直拽过那只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
温热的、带着他身上干净皂角与淡淡书卷气息的布料,粗糙又柔软地蹭过湿漉漉的皮肤。
奇异的触感,像一块吸水的海绵,将她满眶满心的涩意与狼藉,悄悄吸走了大半。
擦完脸,她目光掠过他被揉得皱巴巴、湿痕斑斑的袖口,再看向他同样濡湿一片的前襟,忽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里还带着泪意,却莫名松快。
她可真能哭啊。
许正见她破涕为笑,悬着的心这才略略放下。他用另一只干净的袖口,极轻、极轻地,替她拭去眼角与颊边残存的湿痕。指尖拂过那片纤长的、犹带潮意的睫羽时,心尖都跟着软了软。
“好些了么?”他温声问,忍不住将她揽近,下巴轻抵着她的额角,“什么事让你这般伤心?”
沈寒靠在他温热的胸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气息里还带着哭过的微涩。
“许正,”她声音低哑,濡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了颤:“我找到...父亲当年遗失的那封密信了。”她顿了顿,目光垂落,看向身侧的木匣。
“它从来不曾真正遗失。它一直就在我身边,在我祖母的箱笼里。”
许正眸光骤然一凝。
原来如此...难怪她会哭得那样凶。
想必方才,她是与姜氏,定有一场剜心难言的对峙。心口像被浸透了冰水的棉絮堵住,沉坠着,闷闷作痛。
许正指腹极轻地拂过她濡湿的睫羽,声音沉缓:“...傻丫头。”万千言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这一声低叹。
“我急着来找你,”沈寒仰起脸,眸中闪着期待的光,“就是想让你看看,这里头的东西,够不够给罗大人翻案。”
见她指尖微微发白,许正探手一握,“手怎么这样凉?”将她的双手拢入掌心,贴在自己温热的颊边,“鹿鱼你还没用饭,我让他去——”
“正儿——”
车外忽地传来一声刻意放得柔和、却又清晰无比的女声:
“可是沈姑娘来了?听她还未用饭——”
“唰啦”一声,车帘已被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玉镯的手,优雅地掀开。
冬日清冷的空气与廊下明晃晃的灯光一同涌入。
马车外,许母身姿端雅地立在当前,身后跟着手提食孩瞪大眼睛的鹿鱼,以及一旁愣愣看过来的溪雪...
六道目光,齐刷刷地、无比清晰地,定格在车内——那两双紧紧相握、来不及分开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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