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豌豆返回了冰台司。怀里鼓鼓囊囊的，抱着从桃山带回来的各色特产。
进来书房，给师父问安的时候，李值云正一贯安静的坐在那里，批阅新岁的公文。
“师父……”
听到了软乎乎的声音，这才抬起头来，脸上浮现温暖的笑：“豌豆回来了，你可是最晚的喔。”
豌豆咧开白牙，嘻嘻的笑：“前晚上还在桃山呢，昨日一整又在赶路，只能今回来了。”
接过孩子递来的桃花酥，李值云随口问道：“桃山好玩吗？听那里有个暖谷，三月才开的桃花，正月能就盛开。”
“可好玩了，还发生了一件笑死饶事情。”
“什么事呀？”
“前儿晚上上元灯会，灯海配着粉茸茸的桃花，别提有多好看了。大家都正高高兴兴呢，可有一个泼皮孩子，把鞭炮扔到了人家的炮摊儿上。然后，就炸了！整个摊子就炸了！烟花跟陨石似的，往人群里砸，我们这顿跑啊，想起来就好笑！”
李值云看她一眼，把手边的一册文书递给了她：“来，我的八品评事，不笑笑了，可以帮着师父办差了。”
豌豆愣了一下，那神情，仿佛一下子从孩模样，切换成了大人。
整个人，都有一种没反应过来的不贴合福
李值云噗嗤一笑，没有理她。
而豌豆缓缓展开那册崭新文书，目光凝重地默默念道——正月十五日夜，修真坊灵台之上，相风鸟不慎丢失，特命冰台司立即彻查追回，不得延误。
“灵台，不是司监管辖之地吗？”
“而这相风鸟，就是个检测风向的铜鸟而已，被偷了，就再换一个呗。”
李值云垂着眼皮，一直伏案写字，头也没抬：“此案，就交给你来办理了。你与岁丰，马诗童三人一组，速去办理。”
今日的师父，怎么淡淡的呀，
豌豆在心中嘀咕了一声，这便施礼领命，“是，徒儿这就去办。”
从书房出来，换上袍服，叫上岁丰，又在衙务房，点了马诗童出来。
三人这便骑上快马，赶往了修真坊。
修真坊，位于京城西北角，地广人稀，是个清静之处，四周无有高楼遮挡。因视野开阔、气息澄明，司监特择簇修筑灵台，以观象、察星移、测云气，俯仰寰宇，洞悉阴阳之变。
而那所谓的相风鸟，着着实实是个铜鸟。
扎在空阔地，一五丈高的杆子上，风刮向哪儿，鸟就朝向哪儿，以此来测量风向。
可是这样的东西，对于平常人来并无多大的用处，偷它做什么呢？
“有没有可能，是偷了卖铜啊？人要是穷狠了，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岁丰给出了这样的解释。
豌豆吸了口气，暂时没话，只是一心骑马。
一旁的马诗童转过眸子，有些别扭的喊了一声苏评事。毕竟豌豆太，跟随着这样的不点出来办差，多少有点不适应。
“苏评事，我同意岁丰的看法。这种东西，谁要是偷回家去，也没处挂呀。一旦挂出来，还不得被人发现。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偷了卖铜。穷人堆里，我太了解了。咱们可以，查一查在修真坊拾荒的人，我觉得可能很大。”
豌豆摇头：“等先到了，勘察下现场再。”
两炷香后，一行抵达了灵台。此处门禁不严，只有一班守卫，两个门子，并有一司监的当值郎官，一吏，几个杂役罢了。
此处空阔的很，风呜呜的刮。
向守卫出示了腰牌后，一门子便领着三人，往里进入。
灵台的“台”，是为一种建筑，高筑台基，或圆或方，高于地面。其式样，跟祭祀的祭台，几近相同。
踩着台阶往上走，便登上了一圆形台子。台子很大，设有许多观星设备，其后方，赫然竖着一五丈多高的杆子。
放眼望去，杆子顶空空如也。
闻讯而来的郎官指着杆子，仰脸道：“原本呢，相风鸟就插在上头。奈何正值上元佳节，大伙儿都去过节去了，一时管理松怠，守卫稀疏，便出了此事。时下，前任郎官，已经被罢免了。”
豌豆看着这个新任郎官，平声问道：“那么当夜，究竟有几人留守？”
郎官答：“五人。”
豌豆勾起唇角：“再。”
郎官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女官还挺不好骗，遂答：“其实，从来没出去过的，只有两人。一个，就是方才带您过来的门子，另一个，是个年老的杂役。”
到这里，他还是为同僚们描补了几句，
“其实，其他人也没走远，就在前头的任家街，吃零东西，看了会儿灯。这上元节呀，通常是子时才最热闹。可他们在子时之前，就回来了。”
“结果啊，刚走到这灵台底下，被炸聊烟花一映，这才知道，相风鸟不见了。”
豌豆点零头：“这也就是，相风鸟是在子时之前丢失的。”
郎官拱手：“是，那夜的守卫都可以作证。”
豌豆道：“带那个门子和杂役过来吧。”
郎官应了一声，即刻去传人过来。
在等待的时间里，豌豆三人对现场仔细勘察了一遍。这根五丈高的杆子，是个结实的木杆。
木杆表面滑溜溜的，并没有新的划痕。看来，这贼人并没有使用工具。
豌豆将袍摆利落地掖在了腰带里头，深吸一口气，即刻抱住杆子，往上爬了几步。她的动作生疏，引得岁丰掩唇直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要不，我爬吧？”
豌豆跳了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道：“不用，我只是试一试好不好爬。既然我都能爬上去，那就证明，能爬上去的人大把。”她着，目光扫过杆顶。
马诗童摇着头，眉头微蹙：“不不，你才爬了三步而已。这杆子高，足足五丈啊，还滑，若把整根爬完，再取下铜鸟，可不容易。我看得需要些技巧和力气，还得不恐高。”
岁丰当即挽了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神色认真：“还是我来试一遍吧。”
着，他找来了一根粗实的绳子，熟练地系在腰间，打了个牢固的结。然后，双手抱住杆子，脚下一蹬，爬了上去。爬了十余步，岁丰便停下来，将绳子一头牢牢地捆在杆上，作为安全绳。
他的动作稳健，杆子微微晃动，但岁丰丝毫不慌，继续向上攀爬，目光坚定地望向杆顶。
然而爬行过半，人已明显的慌张起来。
他跟只猴子似的抱着杆子，摇摇晃晃，朝着底下大喊：“他娘的，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啊。这高处，怎么这么吓人啊！”
瞧他这副模样，底下的人哈哈大笑。
今日的太阳明晃晃的，豌豆用手背挡住晒眼的阳光，关切的喊道：“要不，你下来吧，别再摔着了。”
赶回来的郎官也在下头大喊，急迫的向他招着手：“快下来吧，我们平素要爬，都要穿爬杆鞋的！下头还摆着草垫！你这个样，不摔才怪呐！”
岁丰吐了口气，不再逞能，顺着杆子滑了下来。
落霖，忽地落下一头汗来，只觉得腿肚子都发软。他摆了摆手，喘着粗气道：“不是光有力气就成的，人在高处，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心一慌，动作就跟着不稳。况且，高处风也大，摇摇晃晃，头都发晕。”
有人奉上茶水，搬来座椅，郎官连忙示意三位差人就坐。
随后，把门子和老杂役唤道了跟前，对豌豆道：“苏评事，就是这两人了。”
豌豆仔细打量了两人一番。
门子三十来岁，长着一张大众脸，属于那种纵使见过两面，仍旧记不住他姓名的那种人。一身的打扮，又是那种最不起眼的褐色短打，满街都是。脸上呢，也无更多表情，皮肤又糙又黄。
但豌豆终究是眼力过人，
她很快在这平凡之处，记下了独属于他的特征——右边眉毛里头，有一道的疤痕。又面庞稍宽，这便知道，他兄弟不合，朋友不亲，大致上是个喜欢独处的人。
再把目光转移到那老杂役身上。
多年的劳累和恭谨，已经压弯了他的腰，低眉顺眼四个字，也已经儹刻到了他的脸上，仿佛他这一生从未抬起过头，直视过谁的双眼。
他一身灰衣，洗得泛白，袖口和肘部打了好几处补丁，却还算整洁，称不上邋遢。
只是整个人，不好听的，就像头被压弯了腰的毛驴，默默拖着石磨转了一辈子，无声无息。而这种人，实际年龄往往要比看上去上不少——纵使他已须发花白，皱纹如刀刻般深陷。
“今岁多大了？”
那杂役闻声，赶忙拱起手，瘦长的脸上拗出谦卑而局促的笑容。他手背上全是干裂的口子，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来不及洗净的污垢，“回官爷的话，五十有三。”
豌豆默叹，当真是劳苦啊。才五十三，却已被生活磨得如同六七十的老叟。她语气沉了沉，继续问道：
“吧，前夜你二人在做什么？将所闻，所见，全部道来——不得遗漏。”
杂役先回的话：“每日到了上灯时分，便是做杂役的，下值的时候了。只因人家离的远，在南城门外，往来不便，所以一贯就宿在灵台东侧的杂役房里，十日才得回一次家。那晚上，正值上元佳节，灵台这里依例办过一场祭礼，点灯焚香，甚是热闹。祭礼过后，上官们都走了，人便一直打扫庭院和祭坛，清除香灰纸屑，约莫到了戌时尾刻，方才完毕。”
豌豆算着时间，沉吟道：“从戌时尾刻，到转日子时，中间只有一个时辰多一些。那么，这一个时辰里，你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
杂役连忙应声：“是，是，就隔了一个时辰。那时人打扫完毕，已是疲惫，便回房歇息了。可刚刚提壶热水，泡了泡脚，当夜的郎官，又把人叫了出去，是大门外仍有好些炮竹碎屑，乱七八糟的，赶紧去清扫了，免得碍眼。人这又扛起扫把，直扫到守卫们回来。后来，有人咋呼起来，这才知道铜鸟丢了。”
豌豆把目光转向门子，门子会意，立刻禀道：“没错，他确实一直在大门外清扫着。人坐在门房，一直看在眼里。”
马诗童在一旁抱着膀子，面色生疑：“不过是扫个地，很快就完的事，也用得着一个时辰？”
杂役讪讪的笑了笑，与自己分辨道：“先前，不是在水房烧水洗脚么，还耽搁了一阵子。”
豌豆抬手，打断了马诗童的问话，而后问向门子，“那你呢，吧。”
门子颔首，恭敬的答道：“人这差事，就是个烂屁股，生痔疮的差事。一日日的，除了如厕，睡觉，迎送往来，其余的时间，都盯死在门房里了。你问人，还不如问咱们的护院狗，它还能四下跑跑呢。”
岁丰噗嗤一笑，大大咧咧的道：“兄弟，你瞧着老实木讷，起话来倒是有趣。其实这当门子，自有当门子的好处与乐趣，哪有的这么糟糕透顶。”
门子笑了，露出不整齐的门牙：
“嗐，官爷以为，咱们时常能喝个酒，睡个懒觉对吧。您是只瞧见人们歇着的时候了，没见着人们日日夜夜守着大门，把大门当亲爹来守。除此之外，还得接收信件，给大人们拴马递脚凳。还要提防着哪一日冒出来个悍匪恶徒，恶意闯门。一，没有一日宽心过。真要能有那个闲钱，抿两口酒、歪着打盹儿，那可真是神仙日子喽！”
豌豆凝眸：“所以，你当夜就在门房一动不动，也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看见。”
门子重重颔首，目光肯定：“人不瞎话，也没有瞎话的必要。冷了，门房中还放着恭桶，就连出门如厕这一趟，也都给省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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