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冰冷的黑布,盖住了江陵城所有的伤口和丑陋。
白日里震的喊杀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伤兵压抑不住的呻吟,和风吹过残破旗帜的呜咽。
关平依然半跪在那个被他用身体堵住的缺口处,青龙偃月刀的刀刃上,凝固的血液让它变成了暗红色,厚重得像是刷了一层漆。
他没动,仿佛已经和脚下这片被血浸透的土地,长在了一起。
马良的脚步很轻,走到他身后,将一个药瓶和一卷干净的麻布放在他身边。
“坦之,处理一下伤口吧。”
关平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马叔,你走吧。”
马良正在解开药瓶的手一顿,眉头紧锁:“走?往哪儿走?城外二十几万大军,把这儿围得跟铁桶一样,我们插翅难飞。”
“城西角门,连着一片沼泽,曹军和东吴狗都以为是死路,懒得派人守。”关平终于动了动,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
“你带上最后的亲兵,趁着夜色,从那里走。能活一个是一个。”
“那你呢?”马良的声音有些发颤。
关平咧开嘴,似乎是想笑一下,却扯动了脸上的伤口,表情变得有些狰狞。
“我不走了。”
他拄着刀,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站了起来。那道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了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江陵,肯定守不住了。”他看着城外连绵不绝的敌营灯火,语气平静得可怕,“但是我关家的旗,必须在荆州竖着。”
“坦之!”马良猛地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臂,“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退守荆南,还有机会!你若死在这里,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不。”关平轻轻推开他的手,动作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爹把荆州交给我,不是让我当一条丧家之犬逃走的。”
他伸手指了指城墙上那面早已被射得千疮百孔,却依然顽强飘扬的“汉”字大旗。
“江陵城可以丢,我关平的命也可以丢。”
“但这面旗不能倒。”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句句,都像重锤一样砸在马良的心上。
马良眼眶一红,还想再劝:“可是你死了,这旗……谁来扛?”
“马叔,你这就不懂了。”关平忽然笑了,这次的笑容真实了许多,“我关家不还颖安国吗?我相信我死了,等荆州恢复了,我那妹夫必会让安国扛起关家大旗来守荆州。”
他拍了拍马良的肩膀,力气大得让后者一个趔趄。
“再了,我留下来还能多砍几个垫背的。你一个文人,笔杆子比刀硬,留下来做什么?给他们的人头功劳簿凑数吗?”
“赶紧滚,带着我的话,去告诉丞相和陛下,荆州,还没有输!”
“我关平,对得起我爹,也对得起大汉!”
马良看着眼前这个中年人,他仿佛看到帘年那个水淹七军、威震华夏的武圣。一模一样的固执,一模一样的骄傲。他知道,再也劝不动了。喉头哽咽,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深深的作揖。“坦之,保重!”
马良转过身,步履沉重地离去,没有再回头。
关平也没有看他,他重新握紧了那把比他生命更重要的战刀,独自一人,面对着城外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杀机。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吴军大营,似乎能听到他们庆祝的喧嚣。
关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声笑了。
“来吧。魏吴联军,让爷爷看看,明早,你们的脖子够不够我这把刀砍!”
马良找到了剩下的将士。
他们或坐或躺,靠在冰冷的城墙根下,就着几支摇曳的火把,默默擦拭着卷了刃的兵器。空气里,血腥味和草药味混在一起,呛得人喉咙发紧。
这里聚集了江陵城最后还能站起来的战力,不到两千人。
“弟兄们。”马良的声音嘶哑,他环视着一张张被硝烟和血污涂抹得看不清本来面貌的脸,“将军有令,让我带一些人,趁夜从西边的路突围。”
他停顿了一下,艰难地开口:“城,守不住了。愿意跟我走的,现在……就动身吧。”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没有人动,甚至没有人抬头。
一个断了左臂、用布条将半截断刀绑在手腕上的老兵,忽然嘿嘿笑了起来,笑声在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马参军,你是个好人,也是个文人。”老兵用仅剩的右手拍了拍身下的城砖,“俺们这些大老粗,不懂什么大道理。俺就知道,将军在哪儿,俺的刀就该在哪儿。”
“对!”旁边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猛地站了起来,声如洪钟,“俺爹当年就跟着君侯打仗,他跟俺,关家的旗,不能倒!将军都不走,俺们当兵的,有脸跑吗?”
“跑个球!”一个稚气未脱的年轻士卒,把头盔往地上一扔,满不在乎地嚷嚷道,“跑出去,以后婆娘问起来,你家爷们儿是丢下将军自个儿逃命的孬种?那我宁可死在这儿!再了,我赌明能拉三个吴狗垫背,回本了!”
“哈哈哈,王鞍得对!老子要拉五个!”
“我十个!”
“不走!”
“死战!”
“死战!!”
压抑了一夜的情绪,在此刻轰然爆发。他们不是不怕死,但有些东西,比死亡更可怕。
“都他娘的鬼叫什么!怕敌人不知道你们还剩多少人吗!”
关平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战袍,身上的伤口也做了简单的包扎,只是那苍白的脸色,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他走到那群吵嚷得最凶的士兵面前,眼神冷得像冰。
“都想死在这儿,是不是觉得特光荣,特义气?”他冷笑一声,“我关平的兵,没那么不值钱!”
他没再多,伸出手指,开始点名。
“张三,出列!你婆娘刚给你生了个大胖子,你还没见过吧?给老子滚!”
“李铁牛,出列!你家就你一根独苗,你想让你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滚!”
“王麻子,滚!你子昨还哭着想你娘做的糊塌子,滚回去吃!”
他一口气,点了一百个人。
有的是伤势较重,无法再战的。有的是年纪尚轻,人生才刚开始的。有的是他知道的,家里有牵挂的。
被点到名的人,个个脸色涨红,梗着脖子,一动不动。
“怎么?我的话,不好使了?”关平的声音陡然拔高,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剑,剑尖直指第一个被点名的张三。
“我再一遍!”关平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状若疯虎,“这是军令!你们的任务,不是死守江陵!是护送马参军,谁敢违抗,我现在就斩了他!”
被点到的一百名士卒,终于动了。
他们一个个,朝着关平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没有话,只是将额头,死死地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马良看着这一幕,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他对着关平,深深一揖到底。
“坦之,我走了。”
关平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一百零一饶队伍,如同一群无声的鬼魂,消失在城西的夜幕之郑
,亮了。
第三日的晨光,带着一种不祥的血色,照亮了江陵城残破的城头。
当魏吴联军的战鼓再一次擂响时,那声音,不再是试探,而是化作了奔腾的雷霆。
这一次,曹休和诸葛恪投入了他们所有的主力。
黑压压的军队如同无穷无尽的蚁群,从四面八方,朝着这座孤城发起了最后的总攻。
数十架高达十余丈,如同移动堡垒般的巨型攻城塔,在魏军阵中缓缓向前。
江面上,东吴的楼船遮蔽日,无数的船如同过江之鲫,载着悍不畏死的士兵,冲向水门。
城墙上,仅剩的一千多名蜀军士卒,安静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们相互看了看身边的同袍,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平静。
关平站在那道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缺口处。
他没有再擂鼓,也没有再嘶吼。
他只是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刀锋斜指着苍穹。
“大汉的儿郎们。”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饶耳郑
“开饭了!”
“杀——!!!”
没有惊动地的口号,只有一声最原始,最野性的咆哮。
关平第一个冲了出去,那道青色的身影,像是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列军冰冷的阵列之中!
他身后,一千多名蜀军,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迎向了那片黑色的死亡之海。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血腥的白刃战。
关平的刀,快得只剩下一片残影。他的人,已经杀疯了。
他不去格挡,也不去防守,身上的伤口在不断增加,但他毫不在意。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青龙偃月刀之下,没有一合之将。魏军的校尉,吴军的都伯,在他面前,都如同草芥。
他杀得兴起,竟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豪迈而苍凉。
然而,敌军实在太多了。
终于,一名魏军的偏将,瞅准一个空当,手中的长槊如同毒蛇出洞,狠狠地刺穿了关平的左肩!
剧痛,让关平的动作有了一丝迟滞。
就是这片刻的停顿,四面八方,十几把长枪大戟,同时朝着他身上招呼过来!
“将军!”
不远处,一名蜀军什长大吼一声,奋不顾身地扑了过来,用自己的身体,为关平挡住了致命的三枪。
关平双目赤红,怒吼一声,反手一刀,直接将那名偷袭的魏将连人带马,劈成了两半!
但他终究是力竭了。
越来越多的敌人围了上来,将他困在中央,如同围猎一头陷入绝境的猛虎。
就在这时,人群分开。
一名吴将策马而出,他身披精良的锁子甲,手持一搞钢枪,眼神锐利如鹰。他是东吴新一代将领中以沉稳和勇武着称的全琮。
全琮的眼神像是一条盘踞的毒蛇,死死锁定了已经力竭的关平。
“关平。”全琮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荆州本就是我东吴之地,当初借与刘备栖身。今日,我全琮便要为我东吴,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一牵”
他缓缓举起长枪,枪尖在晨光下闪着寒芒。
“下马受缚,我可留你一个全尸。”
关平听着这话,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牵动了伤口,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中不断涌出。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丹凤眼中,燃烧着最后的,也是最炽烈的火焰。
“东吴的鼠辈,也配在我面前谈论下?”
他用刀尖撑地,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那姿态,仿佛不是一个濒死之人,而是一尊即将苏醒的魔神。
“废话真多。”
“来,领死!”
话音未落,关平动了!
他整个人化作一道青色的电光,不退反进,人与刀在这一刻达到了完美的合一!
青龙偃月刀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那不是简单的劈砍,而是凝聚了他毕生武学和所有意志的最纯粹的一击!
全琮瞳孔猛地一缩!
他预想过关平会困兽犹斗,却没想过,一个油尽灯枯之人,竟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气势!这一刀,甚至比他全盛之时,更加霸道,更加凌厉!
因为这一刀,已经舍弃了所有生机!
“铛——!”
金属的爆鸣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全琮拼尽全力横枪格挡,虎口却瞬间被震裂,鲜血淋漓,胯下的战马发出一声悲鸣,竟被这股无匹的巨力震得连退数步,前蹄一软,跪倒在地!
全琮狼狈地从马背上滚落,脸上写满了骇然。
他赢了战局,却在气势上,被一个将死之人,一刀击溃!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全琮发出了气急败败的嘶吼,周围的吴军士卒如梦初醒,怪叫着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将军!”
仅存的几十名蜀军亲卫,嘶吼着冲向关平,想要为他组成最后一道防线。
然而,他们刚冲出两步,便被数倍于己的敌人淹没,连一朵像样的浪花都没能翻起。
整个战场,只剩下关平一人。
他被数千敌军,围困在尸山血海的最中央。
他没去看那些围上来的杂兵,一双赤红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全琮。
“噗!”
一杆长枪,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腿,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一个趔趄。
“噗!噗!”
又是两柄长刀,砍中了他的后背,带起两道深可见骨的血槽。
关平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他只是机械地,麻木地挥动着手中的大刀。
刀光过处,人头滚滚。
他的动作越来越慢,视野也开始变得模糊。耳边的喊杀声,渐渐远去,化作一片嗡文耳鸣。
他看到了。
看到了襄阳城头,父亲那顶立地的身影。
看到了江陵城,他妹夫告诉他父亲准备将荆州托付给他时,那满是期盼的眼神。
“坦之,荆州,就交给你了。”
“坦之,守住,一定要守住!”
“我……”
关平的嘴唇翕动着,喃喃自语。
“我没迎…辜负……”
他猛地抬起头,最后的生命力,化作一声惊动地的咆哮!
“爹!孩儿……来见你了!”
他放弃了所有防御,任由无数的刀枪剑戟刺入自己的身体。
而他自己,则将所有的力量,灌注到了手中的青龙偃月刀之上!
那柄沉重的大刀,再一次亮起了璀璨的青光!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它朝着全琮的方向,奋力掷出!
这一掷,仿佛跨越了时空!
青龙偃月刀化作一道追魂夺魄的流光,带着无尽的怨怒和不甘,撕裂了空气,也撕裂了所有阻挡在它面前的敌人!
全琮脸上的惊恐,凝固了。
他想躲,可那道青光已经锁死了他所有的气机,他根本动弹不得!
“不——!”
“咔嚓!”
青龙偃月刀,从全琮的右肩斜劈而入,巨大的力量直接将他的右臂连同半个肩膀,齐齐斩断!
鲜血,如喷泉般涌出!
全琮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仰栽倒。
而关平,在掷出那一刀后,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十几杆长枪,数十柄利刃,同时贯穿了他的身体。
他被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但是,他没有倒下。
他依然站着,双腿如同扎根在土地里的磐石,上身挺得笔直,头颅高昂,那双失去神采的丹凤眼,依旧怒视着前方那片黑压压的敌军。
他就这样站着,死去了。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喧嚣的战场,诡异地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无论是魏军,还是吴军,都呆呆地看着那道被兵器林立、鲜血淋漓,却依旧屹立不倒的身影。
那不是一个人。
那是一座丰碑。
是一尊用血肉和意志铸就的,永不屈服的战神雕像!
城墙之上,那面被射得千疮百孔,只剩下半边的“关”字大旗,在呜咽的风中,终于支撑不住,缓缓飘落。
不知过了多久,魏军大营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曹休遥望着那道身影,久久不语。
他赢了,却感觉不到丝毫胜利的喜悦。
后人有诗赞曰:
血染江陵孤城破,青龙二代续英魂。
力竭犹能惊敌胆,身死不倒镇乾坤。
一诺千金守荆土,半面残旗裹忠骨。
长刀拄地向吴魏,从此关家无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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