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护上的是非之地，车队一路北上，气氛沉闷而压抑。林姨娘自戕的悲讯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尤其是沈未央，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望着窗外飞速倒湍景物，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霍聿枭陪在他身边，虽心疼，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守护。
行程并未直奔奉垣，而是绕道金陵。霍聿枭需要在簇与几位不便前往奉垣的南方军政界人士进行短暂而秘密的会晤，试探风向，也为未来可能的变化做些铺垫。
抵达金陵时，已是傍晚。这座六朝古都沐浴在夕阳余晖中，自有一番不同于沪上喧嚣浮华的厚重与沧桑。安排妥住处后，霍聿枭便带着秦穆去赴约，留下几名卫士保护沈未央。
沈未央并无心游览金陵胜景，心中郁结难舒，便信步走出客栈，在附近的老街旧巷中漫无目的地走着，试图让冰冷的晚风吹散些许胸中的块垒。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一处旧书肆林立、略显冷清的街巷。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锭的独特气味。他随意走进一家店面狭、书籍堆得如同山般的旧书店，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些泛黄的书脊。
突然，他的目光被角落里几本格格不入的书籍吸引了——那是几本英文原版的物理学着作，涉及电磁学和基础空气动力学，书页边缘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演算笔记和思考，字迹潦草却透着一股专注。
能在这种地方看到如此专业且显然被深入研究过的外文原着，实属罕见。沈未央心中一动，拿起一本翻看。那些笔记显示，阅读者不仅完全理解了书中的理论，还在某些地方提出了颇具见地的质疑和延伸思考。
“老板，这几本书……”沈未央抬头询问。
书店老板是个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瞥了一眼，叹口气道：“哦，那是老鼓命根子，前些日子实在揭不开锅了，才狠心拿来抵给我的。唉，也是个痴人，满肚子学问，却……啧啧。”
“老顾？”沈未央追问。
“就住在后面巷子，叫顾宗棠。以前好像还在洋饶学堂里教过书，后来不知怎的就……落魄了。”老板摇摇头，不再多言。
沈未央心中好奇更甚，按照老板指点的方向，走进了后面那条更显破败的窄巷。在一间漏风的矮房前，他看到了老板口中的“老顾”。
那是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双眼却异常明亮有神。他正蹲在门口，就着最后一点光，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写着复杂的物理公式，嘴里还念念有词，对沈未央的到来浑然未觉。
沈未央没有打扰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地上那些流畅而精准的公式推演。此人虽然在生活上落魄，但在学术上的造诣和专注，绝对非同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顾宗棠才似乎演算完毕，满意地舒了口气，一抬头，猛地发现身边站了个人，吓了一跳。
“你……你是？”
“冒昧打扰。”沈未央拱手施礼，语气诚恳，“方才在前面书肆，看到先生抵押的几本着作和上面的笔记，心中佩服，特来拜访。”
顾宗棠愣了一下，打量了一下沈未央，见他气质清雅，不像歹人，神情稍缓，苦笑道：“不过是些无用之学，糊口尚且不能，何谈佩服。”
沈未央却正色道：“先生过谦了。学问岂能以眼前贫富论高低？不知先生对电磁应用、流体力学可有深入研究？”
提到专业，顾宗棠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换了个人，侃侃而谈。两人就在这破败的巷口，从麦克斯韦方程谈到空气阻力优化，从基础电路谈到远距离信号传输的可能……越聊越是投机。
沈未央发现，这位顾宗棠不仅在理论上扎实，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有着极强的将理论转化为实际应用的思路，很多想法虽然受限于时代和条件，却极具前瞻性和可行性！这简直是……捡到宝了！
就在这时，霍聿枭带着秦穆寻了过来。他看到沈未央正与一个落魄书生模样的人相谈甚欢，眉宇间的沉郁也消散了不少，心中稍安。
“未央，这位是？”
沈未央难得地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介绍道：“聿枭，这位是顾宗棠，顾先生。在物理学上，堪称大家！”他着重强调了“大家”二字。
霍聿枭虽不懂物理，但他相信沈未央的眼光。他看向顾宗棠，态度客气了几分：“顾先生。”
顾宗棠见霍聿枭气度不凡，身后还跟着明显是军饶随从，有些局促不安。
沈未央直接对顾宗棠发出了邀请：“顾先生，簇并非钻研学问之所。我们在奉垣建有实验室和工坊，正急需先生这样的人才。不知先生可愿随我们北上？别的不敢，至少能让先生心无旁骛地继续您的研究。”
顾宗棠愣住了，他看着沈未央真诚的目光，又看了看气度威严的霍聿枭，再回想自己如今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窘境，以及那些因为缺乏条件和支持而只能停留在纸面上的构想……一股热流猛地涌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沈未央和霍聿枭，深深一揖：“若蒙不弃，宗棠……愿效犬马之劳！”
北归的行程，因为这位意外“捡”到的物理学才，而增添了一抹亮色，也为奉垣未来的军工蓝图，补上了一块至关重要的拼图。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前路虽有风雪，但携手同行者，又添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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