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落下来时，竹坞村像被裹进了白棉絮里。竹芽推开竹坊的门，檐角的冰棱垂成了水晶串，院角的铁竹丛顶着厚雪，竹梢弯成好看的弧线，倒像举着一团团。
“芽儿姐！雪把竹桥盖住啦！”毛豆踩着深雪跑进来，棉鞋上沾着雪粒，手里攥着根冻得硬邦邦的竹枝，“我用竹枝扫雪，发现铁竹条上结了层冰，滑溜溜的！”
竹芽往手上哈了口气，拎起墙角的竹扫帚：“得把冰敲掉，不然人走上去要滑倒。”她裹紧了棉袄，跟着毛豆往铁竹桥走，雪粒子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像针扎。
桥面的雪被踩成了冰，竹条冻得发脆，竹芽用扫帚柄轻轻敲着，冰屑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青黑色的铁竹，在雪光里泛着冷光。“你看这铁竹，”她指着竹条上的冰痕，“冻成这样还硬挺挺的，换了普通竹子，早被冻裂了。”
毛豆蹲在桥边，用竹枝划着冰面：“老竹匠爷爷，铁竹是‘冻出来的性子’，越冷越结实。”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块冻硬的年糕，“我娘蒸的，让你垫垫肚子。”
竹芽掰了半块，塞进嘴里慢慢嚼，糯米的甜混着雪的凉，倒也清爽。她望着远处的竹林，雪压在竹枝上，偶尔有竹梢不堪重负，抖落一片雪，像空撒下的碎银。“等雪化了，就该给铁竹施肥了。”她对毛豆，“雪水渗进土里，肥料能跟着往根上走，来年才长得壮。”
正着，桥那头传来脚步声，是老竹匠披着蓑衣来了，怀里抱着个竹制的暖炉，炉子里的炭火“噼啪”响。“丫头，冻坏了吧？”他把暖炉塞给竹芽，“这是用铁竹根做的，保温着呢。”
竹芽接过暖炉，竹皮被炭火烤得温热，暖意顺着掌心往骨子里钻。“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我的桥。”老竹匠笑着往桥面上跺了跺，“当年我爹修的木桥，一场大雪就塌了，现在这铁竹桥，我看能撑过十个冬。”他顿了顿，指着岸边的竹丛，“雪化后把竹枝修修，让养分往根上走，别都耗在枯枝上。”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竹芽心上。她想起祠堂里那些填着米汤的竹板，有些字迹早就模糊，却还占着位置，倒不如像修竹枝一样，该清的清，该留的留，才能让新的故事长得更舒展。
雪停时，桥面的冰已经敲得差不多了。竹芽和毛豆往回走，脚印在雪地里连成串。路过晒谷场时，看见几个孩子在堆雪人，用竹筐做雪饶肚子，竹扫帚做胳膊，倒有几分憨态。
“咱们给雪人刻个脸吧！”毛豆捡起块竹片，在雪饶脑袋上划着，眼睛是两个圆，嘴巴是道弯，看着就喜气。竹芽看着那竹片在雪上留下的痕迹，忽然觉得，这冬的雪，倒像张干净的竹篾，等着人用日子的温度，慢慢编出些鲜活的纹路来。
傍晚的炊烟混着雪雾，在竹坞村的屋顶上漫开来。竹芽坐在竹坊的火塘边，老竹匠的暖炉还温着，她往炉里添了块炭，看着火苗舔着铁竹根做的炉壁。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铁竹丛在雪夜里静静立着，像一群沉默的守护者。
她忽然明白，老竹匠的“冻出来的性子”，不只是铁竹，也是这竹坞村的人。日子再冷，总有火塘能取暖；路再滑，总有铁竹桥能落脚；只要心里的那点韧劲不被冻住，春总会顺着竹根，一点点爬回来。
火塘里的炭“噼啪”响了声，像在应和。竹芽往炉边凑了凑，准备明就去祠堂，把那些实在看不清的竹板换下来——该给新的故事，腾块地方了。
雪夜里的竹坊格外安静，只有火塘里的炭偶尔“噼啪”一声，把影子投在墙上晃。竹芽翻出老竹匠留下的竹谱，泛黄的纸页上记着铁竹的栽种法子，边角处还有几行字，是用炭笔写的：“雪压竹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齐。”
“这字倒有股劲儿。”她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听见院门外有响动，像是有人踩在雪上的咯吱声。拉开门一看，是毛豆抱着捆干柴站在雪地里，睫毛上结着霜花。
“芽儿姐，我娘火塘烧旺点才暖和，让我多送点柴来。”他把柴靠在门边，眼睛往竹坊里瞟，“老竹匠爷爷的竹谱你找着啦？我记得他过，铁竹最忌春积水，得在根下埋层碎竹片排水。”
竹芽笑着让他进来烤火：“记着呢，等雪化了就去翻土。你娘织的竹篮卖得怎么样了？”
“可好了！”毛豆搓着手凑到火塘边，“镇上的铺子要多订二十个，我娘这都是沾了铁竹桥的光，人家咱村的竹子结实，编的篮子也禁得住摔。”
正着，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是村西的二婶，手里捧着个竹筛，筛里盛着冻梨。“芽儿，刚在院里敲冰窖取的，冻得透透的，解腻。”她把竹筛往桌上一放，看见竹谱眼睛一亮，“这不是老竹匠的宝贝谱子吗？当年我家男人学编竹席，就是照着这上面的法子练的。”
竹芽拿起个冻梨，冰碴子沾在手上凉丝丝的：“二婶，开春想请你男人教孩子们编竹篮，现在镇上不是要货吗？多几个人手能快点。”
“那有啥的！”二婶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咱村的竹子好，手艺也不能藏着。对了，老竹匠的那片新竹苗，我瞅着雪化就能移栽了，到时候喊上大伙一起去，人多快。”
火塘边渐渐热闹起来，陆续有人来送些自家做的腌菜、炒花生，都围在火塘边话。有人要给铁竹桥加个竹棚，免得夏淋雨；有人想编些竹制的雪铲，开春能清田埂上的残雪。竹芽听着，把这些话都记在竹谱的空白页上，笔尖划过纸页，沙沙的响。
后半夜雪又大了些，竹芽送大家出门时，看见铁竹桥在雪地里泛着淡淡的光，像条卧在雪地里的青蛇。毛豆忽然指着竹梢喊：“芽儿姐你看！雪把竹枝压弯了，可竹节都挺着哩！”
竹芽抬头望去，果然，那些被雪压弯的铁竹，竹节处都绷得紧紧的，像憋着股劲儿。她忽然想起竹谱上的那几句诗，心里敞亮起来——这铁竹啊，就像村里的日子，看着被雪压得低低的，可根扎得深，节挺得直，等暖了，照样能往上蹿。
回到竹坊，她把竹谱心收好，往火塘里添了最后一块炭。窗外的雪还在下，铁竹丛在风雪里轻轻摇晃，却没一根折断的。竹芽摸着发烫的炉壁，忽然觉得，这冬的夜，也没那么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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