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芽刚把最后一块竹制茶几面板拼好，院门外就传来一阵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她探头一看，是城里来的货车，车斗里装着几个巨大的木箱，车身上印着“城市记忆博物馆”的字样。
“竹芽师傅在吗？”跳下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递过一张介绍信，“我们馆长，上次您送展的竹编《晨露图》反响特别好，想再收几件能‘讲故事’的老物件，充实新馆的民俗展厅。”
竹芽引着他往库房走，墙角堆着些蒙尘的旧竹器：有民国年间的竹制婴儿车，框架上刻着模糊的“长命百岁”；有五十年代的竹编粮囤，内壁还留着当年印的“备战备荒”字样；最显眼的是个半旧的竹制货郎担，竹筐上的漆皮剥落，却能看出当年红漆描金的精致。
“这货郎担是我太爷爷传下来的。”竹芽轻轻拂去筐上的灰，“当年他挑着它走街串巷，筐里装着针头线脑、糖人面塑，竹铃一响，半个村子的孩子都要追着跑。”她指着担杆上的凹槽，“这是磨出来的包浆，几十年的力道才养得出这样的光泽。”
年轻人掏出放大镜，对着货郎担上的竹铃细看：“这铃铛是竹制的？声音还能响吗？”竹芽拿起担杆轻轻一晃，“叮铃——”声音清越，带着点颤音，像从旧时光里飘出来的。
“就它了！”年轻人眼睛发亮，“还有那辆婴儿车，馆长要复原‘竹编育儿’展区，这物件再合适不过。”他忽然注意到墙角一个蒙着布的东西，“那是什么？”
竹芽掀开布，露出个半人高的竹制蝈蝈笼，笼身编成交错的六边形，顶部嵌着块磨得光滑的竹板，刻着“听秋”二字。“这是老竹匠去年做的，编到一半突然走了，笼门还没来得及装。”她指尖划过冰凉的竹条，“他要让蝈蝈在里面看得见月亮，所以留了镂空的星纹。”
年轻人沉默片刻，在笔记本上写下：“未完成的蝈蝈笼——匠人最后的念想”。他抬头时眼眶有点红：“这些物件不是死的，是活的记忆啊。”
装货时，王木匠非要跟着去城里：“我得亲眼看着它们进博物馆，不然不放心。”张嫂往年轻人包里塞了袋新炒的竹香花生：“展柜里要是落灰了，记得找我们，竹芽带徒弟去给物件‘洗澡’。”
货车开动时，竹芽站在院门口挥手，看着那几个旧竹器在车斗里轻轻摇晃，忽然想起太爷爷挑着货郎担远去的背影——当年的竹铃响在土路，如今的竹影映在展馆，原来那些藏在竹纹里的时光，从来都没走太远。
傍晚，竹坊来了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正蹲在竹丛边编筐。“这是我母亲，”男人声音发涩，“她年轻时在这儿学过三个月竹编，你们的晨露纹里藏着她第一个编坏的竹圈。”他从包里拿出个修补过的竹篮，“这是她留的，想让你们看看，当年没编完的纹路，能不能……补全它？”
竹芽接过竹篮，篮底果然有个歪扭的结，周围的晨露纹断断续续。她摸着那处磨损的竹丝，忽然明白博物馆要的“故事”是什么——不是精致的展品，是藏在竹篾缝隙里的体温，是手艺人掌心的汗，是岁月磨出的包浆，是那些没完的话、没编完的纹，在时光里慢慢长成的模样。
她拿起竹刀，挑出断裂的竹丝，换上新篾。夕阳透过窗棂，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和照片里的姑娘影子慢慢重叠。王木匠蹲在一旁削竹条，张嫂在给男人泡竹芯茶，竹坊里的动静，和几十年前想必也差不多。
补完最后一针时，竹芽轻轻晃了晃竹篮，篮底的竹铃“叮”地响了一声，像在回应照片里的人。
男人接过补全纹路的竹篮，指尖抚过那些新补的晨露纹，眼眶瞬间红了。“就是这样……我娘过，晨露纹要像沾着露水的草叶，得带点颤巍巍的弯度。”他声音哽咽，“她走前还念叨，当年教她编这纹路的师傅总，‘竹篾要顺着性子来，急了会断，松了会散’，原来真是这样。”
竹芽递过一块干净的布：“你娘当年编到这里卡住了，怕自己笨，毁了整篮的纹路。其实老匠人常，编错的结也是故事的一部分，就像竹节总要留个疤。”
这时，王木匠从里屋翻出一本泛黄的工记簿，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里记着‘民国三十七年秋，收徒阿芸，初学晨露纹，第三圈错了七个结，哭着要拆，劝她留着，日后看了才知长进’——这阿芸，是不是你娘？”
男人猛地凑过去，手指点着那行字，嘴唇哆嗦着不出话，好半才挤出一句：“是她！我娘名就叫阿芸！她过，当年师傅总爱在工记簿上画叉，笑她‘错得有创意’……”
张嫂端来刚蒸好的竹香糕，放在竹制托盘里：“尝尝？这是按老方子做的，当年你娘不定也吃过。”男人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眼泪突然掉在糕上，“就是这个味……她总竹坊的糕点带着竹篾香，外面买不到。”
夕阳把竹坊的影子拉得很长，男人捧着补好的竹篮，翻着工记簿上母亲的名字，嘴里反复念着“原来她没骗我，她真的在这里学过手艺”。竹芽看着他的样子，忽然懂了老匠人的“竹器会记事儿”——那些编错的结、磨亮的竹柄、补过的纹路，都是时光藏在竹篾里的信，等着有一被人拆开，读出里面的温热。
傍晚，男人要走了，把母亲的竹篮心地放进包里，又回头看了看竹坊：“我能……把这本工记簿借回去复印一份吗？我想让我女儿也看看，她外婆当年有多厉害。”
竹芽把工记簿递给他：“不用还了。老物件就该跟着故事走，你娘的名字在上面，现在该轮到你们接着记了。”男人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时，竹篮里的竹铃轻轻响了一声，像阿芸在“回家了”。
王木匠收拾工具时，发现竹篮补纹的地方多了个的刻痕，像片迷你的竹叶。竹芽笑了：“是我偷偷刻的，算给阿芸师傅留个念想——她当年总，想在自己编的竹篮上留个记号，又不好意思。”
张嫂望着窗外渐暗的色：“这竹坊啊，就像棵老竹子，看着静悄悄的，根底下早串起了好多故事。”竹芽摸着工记簿留下的印痕，忽然想去看看博物馆里的货郎担。月光爬上竹架，把那些晾晒的竹篾照得透亮，像一串串没尽的话，在风里轻轻晃着，等着被新的手，编进新的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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