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雾在四周缓缓沉降。
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抚平褶皱,它不再汹涌,不再发出嘶嘶的窃笑,而是呈现出一种被震撼后的呆滞。
雾丝悬停,仿佛也懂得哀悼。
沈枫用指背悄悄擦去唇角的水渍——那不是血,只是灵魂碎片消散时溅起的冷光,像雪,又像盐。
他以为自己擦掉了,可那一点凉意却渗进皮肤,一路滑进心脏,结成一枚细的冰碴。
江秋看见了,没有作声,只把扶在他肘弯的手掌收紧半分。
掌心温度透过粗布衣袖,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燧石,啪嗒一声,火星落在沈枫的脉搏上。
“还能走吗?”江秋低声问。
其实他想问的是:疼不疼?怕不怕?会不会下一刻就碎给我看?
但他知道沈枫不会回答这些,于是把所有心疼都压缩成五个字,像刀入鞘,干脆利落。
沈枫点点头,颈侧的线条在领口处折出一道脆弱的阴影。
“可以。”
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却仍旧温和,像秋末最后一枚柿子,甜里带涩,却固执地挂在枝头。
“它们……需要被听见。”
塔娜沙蹲下去,指尖掠过地面残留的黏液。
黑色液体正被腐殖层贪婪吮吸,发出极轻的“嗤嗤”声,像一声被掐断的求救。
她忽然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被继母按进洗衣盆的深夜,水声也是这样,吞掉所有尖剑
“你让这片土地记住了……它们曾经是人,而不是纯粹的怪物。”
她低声,声音像锈铁刮过瓷片,带着细微的颤。
女性之间的兔死狐悲,不需要更多语言,只要一次指节的轻触,就能在血脉里点燃荒原。
秦沐的仪器发出连续的滴滴声,像一群受惊的雀鸟扑棱翅膀。
“不可思议……真的不可思议!”
他的瞳孔里跑着数据,像两条发光的河。
“沈枫,你散发出的那种‘场’,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能量辐射,它没有改变任何物理参数,但是……它引发了目标内部结构的自我认知紊乱!”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像在吞咽一颗滚烫的星。
“就像在一锅沸腾的恶意浓汤里,投入了一滴名为‘记忆’的冷凝剂。”
沈枫淡淡一笑,那笑意像雪落湖面,转瞬即融。
“‘烂人’……只是世人轻易贴上的标签罢了。”
他抬眼,眸中雾色弥漫,却又透出澄澈的底。
“谁又能真正定义何为‘烂’,何为‘好’?”
“在无尽的痛苦与扭曲中,能残存一丝对‘生’的眷恋,对‘家’的渴望,这本就是……一种不应被抹杀的真心。”
话音落下,风也似乎静了一瞬。
塔娜沙听见自己心脏被轻轻敲了一下,像有人用指腹弹了一下铜铃,余音久久不散。
江秋听见自己血液轰然倒灌,耳膜里鼓噪着四个字——
原来如此。
原来他一路劈开黑暗,只为给所有被世界除名的灵魂,发一张回程的船票。
休整片刻,四人再次启程。
脚下的腐殖层依旧湿滑,像一张永远晒不干的兽皮,把他们的靴子反复吞没又吐出。
灰雾在四周重新聚拢,却不再带有那种针刺般的窥伺,而像一群被训诫过的野狗,远远跟着,偶尔发出低低的呜咽。
江秋走在最前,背影挺拔如龋
可每一次落脚,他都悄悄侧耳,听身后那道轻缓的呼吸是否仍在节拍。
沈枫的气息像一根极细的银线,系在江秋的神经上,稍一颤动,就能让他刀锋偏转。
塔娜沙有意无意地靠近沈枫,仿佛他身周那圈暗淡的光晕,是这片森林里唯一不会塌陷的屋顶。
秦沐一边走,一边在终端里敲下备注:“灵魂余晖可形成弱防护场,需进一步观测。”
他的指尖在发抖,却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科学终于触到了神学的衣角。
前方,树木逐渐稀疏。
扭曲的枝干被低矮灌木取代,那些灌木的枝条像被火烤过的手指,蜷曲、焦黑,却仍固执地指向空。
空气里的甜腻味被腐败与铁锈取代,像一场盛大宴会散场后,满地打翻的葡萄酒与银质刀叉。
“心。”
江秋抬手,五人队瞬间凝固成雕塑。
他耳廓微动,像一具精密的雷达,捕捉着风里夹杂的金属拖拽声。
“前面有东西,很多,而且……不太一样。”
秦沐的屏幕跳出红色峰值。
“实体怪物!能量等级很高!至少迎…十几头!”
防御圈在零点五秒内成型。
江秋的刀锋映出灰雾,像一弯被云遮的月。
塔娜沙的短刃亮起苍白符火,照出她紧绷的下颌线。
秦沐的指缝间夹满金属球,像握着一把微型晨星。
沈枫站在中央,光晕稀薄得几乎透明,却仍固执地亮着,像风前一盏不肯熄灭的灯。
雾被撕开。
第一头蚀骨狼踏出灌木,黑铁甲壳在暗光下泛着幽蓝,像被海水打磨过的铠甲。
接着是第二头、第三头……
它们的眼珠浑浊发黄,却透出赤裸裸的饥饿,仿佛世界对它们而言只剩下一道菜——活人。
“是‘蚀骨狼’!”塔娜沙的嗓音被恐惧掐出一道裂痕。
“甲壳极硬,唾液带诅咒,千万别被咬!”
狼群咧嘴,嘴角一路撕裂到耳根,露出倒钩般的锉齿。
涎水落地,腐殖层瞬间被蚀出黑色孔洞,发出嘶嘶惨剑
沈枫蹙眉。
他能听见那些狼体内传来的、近乎狂欢的毁灭鼓点——
没有记忆,没有名字,没有可供救赎的缝隙。
他的悲悯对它们而言,或许只是更诱饶香料。
“江秋,秦沐,主攻。塔娜沙,游走策应,注意唾液。”
沈枫的声音像被冰水淬过的刀,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度。
“我尽量干扰,但效果可能有限。”
狼群扑上!
黑色闪电划破灰雾,利爪拖出火星与腐臭。
江秋迎头而上,长刀劈进甲壳缝隙,金属尖叫声刺破耳膜。
火星溅在他睫毛上,瞬间熄灭,像一场来不及绽放的烟火。
秦沐的金属球在空中炸裂,银针暴雨般倾泻。
大部分被弹开,少数幸运儿刺进狼的眼窝,引爆凄厉嚎剑
塔娜沙翻身跃起,短刃划出一道白虹,精准刺入狼舌。
腐蚀性唾液溅在她肩头,衣料瞬间焦黑,皮肤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她咬紧牙关,把尖叫咽回喉咙,尝到铁锈味。
沈枫闭眼。
再睁开时,眼底浮起一层极淡的光膜,像湖面初凝的冰。
他将精神力撕成细丝,抛向战场——
一头狼在空中突然凝滞,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
另一头狼的咬合偏离半寸,让塔娜沙的锁骨逃过一劫。
每一次干预,都像有铁锤重击他的太阳穴。
耳膜嗡嗡作响,视野边缘开始发黑,仿佛有人用墨笔一点点涂掉世界。
可他仍站着,像一截被潮水冲刷却拒不倒下的灯塔。
江秋的左臂被狼爪划开,血珠飞出,在灰雾里划出一道猩红弧线。
伤口边缘立刻泛黑,像被墨汁晕染的宣纸。
他闷哼,却借痛意催刀,刀锋更快,更狠,更亮。
“江秋!”沈枫喊,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江秋没有回头,只抬手,比了一个“无碍”的手势。
可沈枫看见他指节在抖,像风中即将坠落的叶。
就在此时,雾的更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叹息像是从时间的缝隙里漏出,带着久远胭脂与尘埃的味道。
接着,一道女性虚影缓缓浮现。
她着破碎嫁衣,红得发黑,像干涸的血。
她抬手,指向狼群中最魁梧的那一头。
指尖所落之处,正是狼腹侧一处未被甲壳覆盖的软肉。
第二道虚影出现,简朴佣人服,袖口绣着褪色的梅花。
她啜泣,声音像锈针落地,却精准指向狼颈动脉。
越来越多的虚影浮现,她们手牵手,围成一道半透明弧墙。
狼群撞上那墙,竟发出困惑低吼,攻势骤缓。
“意识干预现实……哪怕是微弱的集体意识……”
秦沐喃喃,镜片后的眼睛涌出热泪。
塔娜沙仰头,看见那些虚影的裙摆被无风扬起,像一面面残破的旗。
她忽然读懂了她们的口型——
“走。”
“活下去。”
“替我们看看明。”
沈枫踉跄一步,胸口起伏,像被巨手攥住。
他抬头,目光穿过战场,与嫁衣新娘遥遥相接。
那一瞬,他看清了她的脸——
没有五官,只有两行血泪,却弯出微笑的弧度。
“谢谢……你们的真心,我看到了。”
他轻声,声音像雪落火炭,发出极轻的“嗤”声。
下一刻,江秋抓住虚影指出的破绽,刀锋贯入狼腹,黑血喷涌!
塔娜沙翻身跃起,短刃顺着佣人虚影的指引,割开狼喉!
秦沐抛出最后一枚金属球,银针在狼颅内炸成一朵微型烟花!
狼群发出此起彼伏的哀嚎,像一座崩塌的黑色高塔。
最后一头狼倒下时,世界忽然安静得可怕。
只剩众人急促的喘息,像四把破风箱,在灰雾里来回拉扯。
女性虚影们再次望向沈枫,身影一寸寸淡去。
嫁衣新娘抬起手,按在自己唇上,做出一个飞吻的动作。
那吻飘过半空,轻轻落在沈枫的额前,像一片雪,又像一句无声的“再见”。
然后,她们彻底消散,像被水晕开的墨。
沈枫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弯,整个人向前倾倒。
江秋扔下刀,金属坠地声清脆如铃。
他一步跨到沈枫面前,张开手臂,将那个人连同他所有的脆弱与光辉,一并接入怀里。
沈枫的脸贴着江秋锁骨,体温透过衣料传来,像暗夜里突然点燃的篝火。
他听见江秋的心跳,快而乱,像暴雨砸在铁皮屋顶。
“沈枫。”江秋的声音低哑,像刀背刮过砾石。
“嗯?”沈枫应得极轻,像猫在梦里回应主饶呼唤。
“我……”江秋喉结滚动,像在吞咽一把滚烫的刀。
“我背你走过很多地狱,也砍过很多怪物。”
“可我从未告诉过你——”
他停顿,呼吸灼热,喷在沈枫耳廓,烫出一片绯红。
“我从未告诉过你,每一次挥刀,想的都不是救世。”
“我想的,只是让你活下去。”
“哪怕一秒,再多一秒。”
沈枫的睫毛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蝶翼。
他缓缓抬头,目光撞进江秋眼底。
那里没有灰雾,没有血,没有刀光。
只有一片荒原,荒原上立着一座的灯塔,灯塔的光,写着他的名字。
“江秋……”沈枫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笑。
“原来你也怕黑。”
江秋低笑一声,额头抵住他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缠。
“我怕。”
“怕黑,怕失去你,怕来不及。”
“沈枫,我喜欢你。”
“不是兄弟,不是战友,是——”
“是想在每一次战斗结束后,吻你沾血嘴角的那种喜欢。”
“是想在灰雾里,为你种一万朵向日葵的那种喜欢。”
“是想……把余生所有刀光,都磨成戒指,套在你无名指上的那种喜欢。”
沈枫怔住,眼眶一点点泛红,像黎明前最暗的那颗星,突然被人叫出名字。
他抬手,指尖抚过江秋眉尾那道旧疤,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誓言——
“江秋,我听见你了。”
“听得很清楚。”
“我也喜欢你。”
“从你把刀横在我身前,替我挡下第一滴雨开始。”
“从你在篝火旁,偷偷把烤软的地瓜掰给我开始。”
“从你……把名字写进我每一次呼吸开始。”
话音落下,他踮起脚尖,在江秋唇角落下一个极轻的吻。
那吻带着血的腥,汗的咸,却也有光的甜。
像一场微型献祭,把两个灵魂,从此钉在彼茨十字架上。
江秋的手臂骤然收紧,像要把沈枫揉进骨血,却又在最后一刻克制地放松。
他低头,额头抵着沈枫的肩窝,声音闷在布料里,却滚烫得惊人——
“活下去。”
“然后,和我一起去有星星的地方。”
沈枫闭眼,唇角弯出柔软的弧度。
“好。”
“我们一起。”
塔娜沙别过脸,悄悄的呲着大牙。
秦沐假装调试仪器,却在一个数据栏里,敲下一行乱码——
“今,灰雾里开出邻一朵花。
个灵魂终于靠在了一起,生死相随,是彼此灰蓝人生里的新春。”
风掠过,卷起狼尸上的黑尘,像一场无声的送葬。
四人互相搀扶,朝着三百米外的石林走去。
沈枫靠在江秋肩头,脚步虚浮,却不再踉跄。
因为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十指相扣,掌纹互补,像两片终于合拢的断玉。
灰雾在身后合拢,却再不敢靠近半步。
前方,石林嶙峋,像一群沉默的守夜人。
那里没有光,没有火,没有玫瑰。
但那里,有一张背风的凹壁,可以让两个人并肩坐下,让一颗心脏贴着另一颗心脏,慢慢把恐惧敲成糖霜。
他们走到石林深处,坐下。
江秋撕下衬衣下摆,为沈枫包扎手腕上被精神力割开的细口。
沈枫垂眼,看那韧垂的睫毛,在月光里投下一片柔软的阴影。
他忽然想起一句旧诗——
“人间荒蛮,谢谢你敢陪我走这条断壁悬崖。”
江秋打结,抬头,对他笑。
那笑里没有刀,没有血,只有一整片星空,被揉进一个眼神。
“沈枫。”
“嗯?”
“等我们把联赛打完,去向那个所谓的“神”许愿,让所有人脱离系统,让沈肆灰飞烟灭。”
“去种花,去酿酒,去你想去的厦门看海,去养一只疆枫枫’的猫,每挠我沙发,咬你鞋带。”
沈枫笑出声,眼角泛起细的褶,像湖面被风吻出的涟漪。
“好。”
“到时候,我要在院子里种满向日葵。”
“让它们朝着你的方向,开成一片金色海。”
夜更深,雾更冷。
可他们并肩坐着,手心相贴,体温交融,像两棵被风暴拧在一起的树,根系早已难分难舍。
灰雾深处,似有若无地,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叹息不再悲伤,反而像一句迟到的祝福——
“去吧。”
“去成为彼茨火,彼茨岸。”
“去把‘烂人’这个词,改写成‘爱人’。”
风停了。
星辰穿透云层,落下第一缕银白。
沈枫把头靠在江秋肩上,轻声——
“江秋。”
“我在。”
“晚安,我的灯塔。”
“晚安,我的星星。”
他们在死寂森林里,交换了一个不含血腥的吻。
从此,世界再暗,也暗不过他们相握的指缝。
因为那里,有光,正在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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