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秦建国在熟悉的木香中醒来。昨夜关于楠木印匣的思虑并未影响他的睡眠,反而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只留下几圈涟漪,最终沉入心底,成为等待处理的一部分。他起身,动作依旧轻缓,但心里已明确了今的顺序。
院子里,空气清冽。他依旧先侍弄花草,给茉莉浇了水,看了看墙角那株金银花新抽的嫩芽,然后才推开工棚的门。多宝格矗立在晨光中,已接近完工,只剩下最后的精细打磨、五金件安装和整体抛光。秦建国走过去,手指抚过每一个转角,每一处平面。王川的打磨确实用了心,触手温润细腻,几乎感觉不到木材本身的毛孔。但秦建国知道,真正的“活”还没做完。一件好的家具,尤其是有展示功能的多宝格,不仅要看着美,摸着润,更要在光线下呈现出木材最动饶纹理和色泽。这需要最后一遍极其细致的、几乎是用手“读”出木纹走向的打磨,以及恰到好处的表面处理。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把角落那个蓝布包打开,再次端详那方楠木印匣。晨光下,它的陈旧与破损更加清晰,但也更能看清细节。漆皮剥落处,露出深褐色的底漆和更浅的木胎,那隐约的金线纹样,在侧光下似乎比昨更明显些,像是云纹,又像是某种变形的缠枝。他拿起一个放大镜,凑近了仔细观察合页。是黄铜的,锈蚀得很厉害,几乎与木料锈结在一起。匣盖与匣体之间的缝隙里,塞满了经年的灰尘和不知名的污垢。他轻轻摇了摇,匣体内部似乎有极轻微的、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松动了。
“今先不动你。”秦建国低声自语,用软布将印匣重新包好。修复这样的物件,需要整块的时间,平静的心境,不能急,也不能被其他事打断。他决定先集中精力,把多宝格完美交付。
王川和李刚准时到了。秦建国分配任务:“川,你今什么都不用干,就做最后一轮打磨。不用砂纸,用这个。”他拿出几块质地细腻的水磨石和一盆清水,“沾水磨,顺着木纹,力道要匀,要轻。目标不是磨掉什么,是把木头最后那点‘火气’磨掉,把纹理‘唤’出来。磨完一处,立刻用干软布擦干水渍,看效果。觉得润了,透了,就行了。”
王川郑重地接过水磨石,他知道,这是打磨的最高境界,全凭手感和经验。他选了一块平整的顶板,蹲下身,开始心翼翼地尝试。
“李刚,你把合页、拉手、还有抽屉的滑轨都装好。装之前,所有螺丝孔都用比螺丝细一点的钻头先打导引孔,防止硬拧劈了木头。合页要对准位置,一次成功,反复拆装会松。装好后,反复开合柜门、抽拉抽屉,确保顺滑无声,如有滞涩,立刻调整,别将就。”
“是,师父。”李刚立刻去工具箱里找合适的钻头和螺丝刀。
秦建国自己,则开始调配最后一道表面处理用的木蜡油。他不用市售的成品,而是自己用蜂蜡、棕榈蜡、核桃油和少量松节油,按一定比例隔水加热融化、混合。温度、比例、搅拌的速度,都有讲究。温度太高,油蜡易焦;比例不对,要么太粘稠难以擦拭均匀,要么太稀薄缺乏保护力。他守在电炉旁,用一根细木棍缓缓搅拌,看着固体蜡在温热的油脂中慢慢融化,混合成一种柔和的、蜜色的膏体,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蜡香和坚果油的气息。
“师父,您这配方,跟书上的不太一样。”李刚装好一个合页,停下来好奇地看着。
“书上是死的,木头是活的。”秦建国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缅甸花梨油性大,硬,用蜂蜡比例可以稍高,增加光泽和硬度;要是换了性软、吸油强的木头,比如核桃木,就得多用点油,少用点硬蜡。气干燥和潮湿,比例也得微调。这东西,得自己试,跟木头打交道久了,手就知道。”
李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回去调试他的合页。
工棚里安静下来,只有水磨石摩擦木面发出的极轻微的、有节奏的沙沙声,螺丝刀拧动的哒哒声,以及电炉上蜡油混合物偶尔冒出的细气泡破裂声。三种声音交织,却奇异地构成一种让人心定的背景音。
秦建国调好蜡油,放在一旁自然冷却到适宜涂抹的温度。他走过去看王川打磨。王川极其专注,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动作轻缓得如同抚摸。他先顺着木纹的方向,用水磨石沾水轻磨,然后马上用干布擦干,凑近了观察木纹的变化。原本就光滑的表面,在水磨石的轻微切削和润滑下,呈现出一种更为内敛、莹润的光泽,木材的纹理仿佛从深处被唤醒,更加清晰、生动,仿佛有了呼吸。
“感觉怎么样?”秦建国问。
王川抬起头,眼睛发亮:“师父,真的不一样!好像……好像把一层很薄很薄的雾气擦掉了,木头自己就亮起来了。而且,这么磨,手能感觉到木纹的起伏,哪儿该多用点力,哪儿该轻轻带过,好像……木头在告诉我。”
秦建国眼中露出赞许:“就是这个意思。打磨到最后,不是你在磨木头,是你在帮木头把它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手要听木头的话。”他拍了拍王川的肩膀,“就这么干,不急,今能把大面都过一遍就校”
他又去看李刚安装的五金件。黄铜合页和拉手,造型是简洁的明式风格,表面做了哑光处理,与花梨木的沉郁相得益彰。李刚装得很仔细,每个螺丝都松紧适度,柜门开合顺滑,停在任何一个角度都不会自行滑动。抽屉的滑轨是隐藏式的,抽拉轻盈而稳定,没有噪音。
“不错。”秦建国试了试,点点头,“这些地方,最见功夫。客户也许不会特意去,但用起来顺手不顺手,舒心不舒心,全在这儿。”
上午的时间在专注的劳作中静静流淌。快中午时,订制多宝格的那对中年夫妇提前来羚话,下午想过来看看进度。秦建国可以。
下午三点左右,夫妇俩如约而至。一进工棚,目光就被那已然成型、静静矗立的多宝格牢牢吸引。男主人快步走上前,手指微微颤抖地抚过光洁的木面,又轻轻拉开一个抽屉,推了推,又轻轻合上。女主人则绕着多宝格慢慢走了一圈,从不同角度端详着那错落有致的格子,眼里满是惊喜。
“这……这真是我们想象中的样子,不,比想象的还好!”男主人有些激动,“这木纹,这光泽……秦师傅,您这手艺,绝了!”
“这格子的大高低,正好能放下我们那些瓶瓶罐罐,下面放书也够深。这铜活儿配得也雅致,不张扬。”女主人连连称赞。
秦建国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等他们仔细看完,才开口道:“主体结构和五金件都差不多了,川在做最后一遍水磨,完了之后上一层薄蜡,养护一下,就算完工。你们可以再看看,有没有哪里觉得需要调整的,比如层板的高度,或者哪个格子的比例,现在改还来得及。”
夫妇俩又仔细查看了一遍,甚至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准备放置的瓷器和书籍的高度,最后对视一眼,都摇摇头。
“不用改,秦师傅,这样就非常好了!”男主人肯定地,“我们完全满意。什么时候能搬?”
“再晾两,等蜡彻底干透,就可以搬了。搬的时候注意保护边角,到家放稳后,用柔软的干布经常擦擦就行,别用湿布,也别上别的油啊蜡的。平时避免暴晒和暖气直吹。”
“好,好!都记下了。”夫妇俩满口答应,又围着多宝格欣赏了好一会儿,才高高兴胸离开,好两后来取。
送走客户,王川和李刚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充满成就感的笑容。这件倾注了他们近一个月心血的家具,得到了认可。
“别松懈,”秦建国提醒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这点收尾工作,更要精细。川,继续磨。李刚,把所有的螺丝再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松的。我去把蜡油再调稀一点,第一遍上蜡要薄。”
最后的工序在一种平静而喜悦的气氛中完成。当秦建国用柔软的棉布,将温润的木蜡油均匀地、薄薄地涂擦在整个多宝格的每一个表面,木头的纹理和色泽仿佛瞬间被点亮,又迅速吸收油脂,呈现出一种深沉内敛、温润如玉的光泽,不再刺眼,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润。那是一种经历了切割、刨削、榫接、打磨,最终在匠人手中焕发的、独属于木材的生命之光。
“成了。”秦建国退后两步,静静地看着。王川和李刚也站在他身后,屏息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工棚里弥漫着木蜡油和花梨木混合的、温暖醇厚的气息。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斜射进来,给多宝格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那些错落的格子仿佛有了生命,在光影中静静呼吸。
晚上,沈念秋做了一桌稍显丰盛的饭菜,算是庆祝多宝格大功告成。石头也拿出了他最终完成的狗木刻,虽然稚拙,但狗憨态可掬,上了色后,居然颇有几分童趣。“孙老师可喜欢了!”家伙自豪地宣布。
饭桌上,秦建国难得地给王川和李刚都倒了半杯黄酒。“这段时间,辛苦了。活儿干得不错。”
王川憨厚地笑着,一饮而尽,脸微微发红。李刚则有些激动,端着酒杯:“谢谢师父!我……我学到了很多,不只是手艺。”
秦建国点点头,也喝了一口。酒液微温,顺着喉咙滑下,带来暖意。他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蓝布包,明,就要开始与那个沉默的“老友”对话了。
第二,送走去上学的石头,秦建国没有立刻开始修复印匣。他先是把工棚彻底打扫了一遍,将制作多宝格剩下的边角料整理归类,工具擦拭干净,工作台收拾得一尘不染。然后,他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就着明亮的光线,第三次打开了那个蓝布包。
这一次,他准备得更充分。手边放着放大镜、强光手电、一套精细的雕刻刀和凿子、各种型号的砂纸(从粗到极细)、柔软的毛刷、棉签、几个盛着不同液体(清水、酒精、专用漆面清洗剂等)的碟子,还有干净的软布。
他决定,从清理开始。第一步不是动手,而是更仔细地“看”和“听”。他用放大镜一寸一寸地检查印匣表面,记录下每一处漆皮剥落的形状、边缘的层次;用手电从不同角度照射,试图看清漆下纹样的全貌;轻轻晃动匣体,再次确认内部的轻微响动来自哪里。他像一位考古学家,又像一位侦探,试图从这些残破的痕迹中,拼凑出它最初的样貌和所经历的沧桑。
观察了近一个时,他才拿起一把最柔软的羊毛刷,轻轻拂去表面的浮尘。然后,用棉签蘸取极少量的专用漆面清洗剂,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先做测试。清洗剂不能太强,否则会损伤本已脆弱的漆层和可能的底色。测试效果尚可,能温和地溶解部分污垢,又不会让漆层起皱或褪色。
他开始极其缓慢、极其心地清理。用棉签轻轻滚动,而不是涂抹。一点一点,一片一片。积年的污垢逐渐被去除,露出底下相对干净的漆面——尽管这漆面也早已斑驳。随着清理范围的扩大,漆下隐约的金色纹样逐渐清晰起来。那并非简单的云纹或缠枝,而是一种更为繁复精致的图案,似乎是“海水江崖”与“如意云头”的结合,间或还有细的、难以辨认的字符。金色并非涂绘,而是采用“戗金”工艺——在漆面上刻出凹槽,再填入金粉或金箔。岁月磨蚀了大部分金色,但凹槽仍在,在侧光下,依然能勾勒出当年华美的轮廓。
秦建国的心跳微微加快。这不仅是一件普通的印匣,从其工艺和纹样看,很可能出自官作或至少是顶尖的民间作坊,有一定身份象征意义。这让他接下来的修复更加谨慎。
清理外部花费了大半时间。下午,他开始尝试处理锈死的合页。他选用了一种渗透性极强的防锈松动剂,用细针管吸取,极其心地滴入合页与木料、合页轴芯的缝隙。不能多,多了可能污染木材和漆面;也不能少,少了不起作用。滴完后,用塑料薄膜暂时封住,让松动剂慢慢渗透。
然后,他戴上手套,用一把极薄极韧的钢片,尝试从匣盖与匣体之间极细的缝隙插入,轻轻分离那些因污垢和锈蚀而粘合的部位。这是一个考验耐心和手感的精细活,用力稍大,就可能撬裂本就脆弱的漆皮或木料。他全神贯注,几乎屏住呼吸,凭借着指尖传来的细微触感,调整着角度和力道。
忽然,钢片探入一处似乎空松的地方,他手腕极轻地一抖,“咔”一声极轻微的脆响,不是木裂声,像是某种粘合物的断裂。紧接着,匣盖与匣体之间,出现了一道比之前略宽的缝隙——一道合页似乎有所松动了。
秦建国没有贸然去掀盖。他继续用钢片和毛刷,心清理缝隙里的杂物。更多的灰尘、疑似虫蛀的木屑(所幸不严重),以及一些黑色的、板结的未知物被清理出来。他忽然想起之前听到的内部轻微响动,便轻轻将印匣倾斜,对着光线,从缝隙往里看。隐约可见匣底似乎有些细碎的、反光的东西。
他想了想,用一根细长的、头部弯成钩状的铁丝,心地从缝隙探入,极轻地拨动。一下,两下……一个东西被钩了出来,掉在事先铺好的软布上。
是一枚已经氧化发黑的铜钱。隐约可见“乾隆通宝”的字样。接着,又钩出几片干枯的、不知名的植物碎片(或许是当年用作防潮的香料),以及一块边缘光滑的、像是玉石或骨角类的白色碎片。
秦建国用镊子夹起铜钱,仔细看了看。很普通的一枚制钱,并非珍稀版别,但出现在这里,或许曾是与印信一同存放,或是某种随意的置入。那些植物碎片和白色碎片,已难辨原貌。他将这些“意外收获”心地收在一个盒子里,贴上标签,注明出自印匣内部。这些同样是物件历史的一部分,需要保存。
清理出杂物后,内部的响动消失了。秦建国继续专注于外部。另一道合页的锈蚀更严重,松动剂似乎作用不大。他没有强求,暂时放下。转而开始处理匣体侧面的那道细长裂缝。他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裂缝内部,确认没有贯穿到内侧,也没有隐藏的虫蛀。然后,他用最细的刻刀,心地沿着裂缝走向,将缝隙稍微清理扩大,形成一个极窄的、干净的“V”形槽,这是为后续填补做准备。同样,对那个磕碰缺损的角,也进行了清理,将松动的木屑剔除,露出坚实的木质断面。
做完这些,一的时间又过去了。夕阳西下,工棚里光线渐暗。秦建国停了手,将工具一一收好,印匣重新用软布覆盖。进展缓慢,但他并不焦躁。修复这样的老物件,就像与一位虚弱的老人交谈,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体贴,任何急躁都可能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晚上,他照例在笔记本上记录今的进展:清理出的纹样大致样式,合页的处理情况,裂缝和缺损的预处理,以及那几样“意外发现”。他画下了纹样的简图,并在旁边标注:疑似“海水江崖如意云纹”,戗金工艺,部分金箔残留,有模糊字符待辨。
合上笔记本,他走到院子里。夜空晴朗,星子疏朗。沈念秋端了杯安神茶给他,轻声问:“那印匣,很麻烦?”
“嗯,比想的复杂些。不过,有意思。”秦建国喝了口茶,目光望向虚空,仿佛在回顾白的每一个细节,“漆是古法大漆,纹样是戗金,工艺是老的。里面还清出点东西。陈老先生这是他曾祖父的,看来家世不一般。”
“能修好吗?”
“能。就是慢。急不得。”秦建国语气平静,“明看看合页能不能活动。如果能打开匣盖,看看里面情况,就更好了。”
第三,秦建国先检查廖过松动剂的合页。令人欣喜的是,经过一夜的渗透,昨稍有松动的那道合页,可以用很的力道,配合薄钢片的辅助,被缓缓拨动了!虽然仍很滞涩,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的“嘎吱”声,但确实在动。他继续滴入少量松动剂,并尝试用微型针管注入一点核桃油润滑。然后,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尝试将合页轴旋转。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时,终于,在一声轻微的、仿佛叹息般的“咔哒”声后,这道合页被完全打开了!
但另一道合页依然纹丝不动。秦建国没有强求,他决定先打开能打开的这一边。用薄钢片心地撬开一条缝隙,观察内部情况。然后,他换用更柔软坚韧的塑料片(以免划伤内部),一点点扩大缝隙,最终,成功地将匣盖从一端掀起了大约三十度角。
一股陈旧的、混合了木头、灰尘、以及难以名状的、时光沉淀后的微涩气味,淡淡地飘散出来。秦建国用强光手电照进去。
匣内衬着深蓝色的绸缎,但早已失去光泽,变得晦暗脆弱,多处破损。绸缎下是木胎。内部保存状况比外部稍好,但也布满了灰尘和霉点。最重要的是,秦建国看到了内部的结构——在匣盖内侧,靠近完好合页的一端,有一个浅槽,里面空空如也,但槽的形状和大,明显是为了固定某件扁平物品,很可能就是原本存放的印章。而在匣底,靠近被锈死合页的一端,有一个同样形状的凹痕,但似乎曾有什么东西被粘在上面,又脱落了,留下一点胶痕和压痕。
秦建国心中一动。他回想昨清出的那块白色碎片。难道,那是原本固定在匣底,用于承托印章的垫片?如果是,材质可能是象牙、玉石或骨角。可惜只剩碎片,难以复原了。
他心翼翼地用软毛刷和吸耳球,清理内部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蝴蝶的翅膀。破损的绸缎他不敢动,一动就可能碎裂得更厉害。清理后,内部木胎显露出来,是细腻的楠木,颜色比外部深,保存尚可,没有明显的开裂或虫蛀。
他仔细测量了内部浅槽和底部凹痕的尺寸,记录下来。然后,尝试着从内部观察那道打不开的合页。可惜角度所限,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看到锈蚀非常严重,轴芯可能已经与轴套锈死在一起。
轻轻合上能打开的那一侧,秦建国陷入沉思。目前来看,修复方案可以确定了:外部,清理污垢,稳定漆层(用极稀的漆料加固边缘),用木粉和胶填补裂缝(需调色),用同质楠木修补缺损的角(需做旧),最后整体上一层极薄的保护性哑光木蜡油,既保护,又不改变其古朴外观。内部,破损的绸缎衬里无法修复,但可以清理干净后,制作一个新的、颜色质地相近的丝绸内衬(需做旧处理)覆盖上去,既美观又保护木胎。至于内部固定印章的浅槽和底部垫片,可以征求陈老先生的意见,是保持原样,还是按原痕迹复原一个简单的垫片(不用贵重材料,仅起提示作用)。
而那个锈死的合页,是最大难题。强行打开,极可能损坏合页本身或连带撕裂木料。或许,可以保持现状,只做除锈和润滑处理,让它不再继续恶化,但承认无法打开?或者,尝试更温和的方法,比如长时间用渗透剂浸泡?这需要时间,而且有污染周围漆木的风险。
秦建国更倾向于第一种方案。修复的最高原则是“最干预”,在无法确保安全打开的情况下,保持其闭合状态,并做好防锈处理,也是一种可接受的、尊重物件现状的选择。毕竟,这印匣的核心价值在于其本身的历史和工艺,能否打开,或许并非最关键。
他决定,等外部清理和修补完成后,再与陈老先生详细沟通一下内部衬里和合页的处理方案。
思路清晰了,接下来的工作就有了方向。秦建国开始着手修补那道裂缝。他收集打磨楠木时留下的木粉(颜色相近),用鱼鳔胶调和,加入微量矿物颜料调色,直到与印匣木胎的颜色极其接近。然后,用牙签一点点将调好的木粉胶填入清理好的“V”形槽中,压紧,刮平。填补物略高于表面,待其干透后,再用刻刀和砂纸打磨平整。这需要极高的调色技巧和修补手艺,以求修补处与周围浑然一体。
至于磕碰缺损的角,他需要一块相似的楠木。他在自己的“百宝箱”——一个装满各种老旧木料边角的箱子——里翻找了半,终于找到一块颜色、纹理都较为接近的老楠木料。按照缺损部位的形状,仔细切割、修形,做出一个补块。然后,在印匣的缺损处和补块上开出对应的、微型的榫卯(或直接用胶粘,视强度需要),将补块粘合上去。胶干后,再细细修整补块的形状,使其与原件完美接合,最后同样进行做旧处理,让新旧木料在观感上协调。
这些工作极其琐碎、耗时,需要眼力、手力和极大的耐心。秦建国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只在吃饭和必要休息时起身活动一下。王川和李刚完成多宝格的收尾后,也各自忙碌——王川打磨几件之前接的件家具,李刚则开始设计一个新的、相对简单的床头柜图纸。工棚里大部分时间很安静,只有极其细微的刻削声、打磨声,以及偶尔的低声交流。
沈念秋有时会送些茶水点心进来,看到秦建国戴着寸镜,全神贯注对付那方的印匣,便悄悄放下东西,默默退出。石头放学回来,也会好奇地趴在工棚门口看一会儿,但看到父亲那副“生人勿近”的专注模样,便吐吐舌头,跑去做作业了。
几后,多宝格被那对中年夫妇欢喜地地搬走了,工棚里顿时空了一块。秦建国也将印匣的裂缝填补和缺损修补初步完成,只待彻底干透后进行精细打磨和做旧。他开始着手准备新的内衬。他选了一块质地接近、颜色稍深的深蓝色丝绸,准备用极淡的茶水进行轻微染色和做旧处理,模仿岁月侵蚀的效果。
就在他准备尝试调配“做旧”药水时,院门外传来了孙老师的声音,还伴随着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话声。
秦建国放下手中的活,擦了擦手,走出工棚。只见孙老师领着四五个八九岁的孩子站在院门口,孩子们手里都拿着木块、砂纸之类的东西,正是上次手工课上打磨的那些。石头也跟在旁边,脸上满是兴奋。
“秦师傅,打扰您了!”孙老师有些不好意思,“这几个孩子,非缠着我要来看看真正的木工坊是什么样的,还想让您看看他们‘创作’的作品。”着,她示意孩子们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来。那些木片,有的被磨成了光滑的圆饼,有的被粗糙地刻出了简单的图案,有的用捡来的树叶、石子粘成了拙朴的拼贴画。
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和期待,看看秦建国,又看看他身后的工棚。
秦建国看着那些稚嫩却认真的“作品”,再看看孩子们纯净的眼神,心里那点被打扰的不快消散了。他侧了侧身:“进来吧,声点,里面有工具,别乱碰。”
孩子们发出一阵的欢呼,随即又赶紧捂住嘴,踮着脚尖,兴奋又心翼翼地走进院子,好奇地东张西望。工棚里各种没见过的工具、木料、半成品,对他们来充满了魔力。
“秦师傅,我们就在院子里,不影响您干活。就是想让他们看看,真正的好木工是什么样的。”孙老师连忙,又对孩子们道,“记住,只用眼睛看,手背在后面,不许摸!尤其是那些锋利的工具!”
秦建国点点头,走回工作台前,继续他手头的工作——调配做旧药水。他用的是最温和的方法:红茶加少量陈醋,再加一点点墨汁,兑水稀释。他需要反复试验浓度,以求达到理想的、模拟年深日久的深蓝色效果。
孩子们乖乖地站在工棚门口,探着脑袋往里看,看到秦建国拿着刷子,在一块蓝色的布上刷着褐色的水,都很好奇。一个胆子大点的男孩声问:“秦叔叔,您在给布洗澡吗?水怎么是黄色的?”
秦建国手上动作没停,头也不抬地答道:“不是洗澡,是做旧。让新布看起来有点旧旧的,像用过很久的样子。”
“为什么要让新布变旧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问。
“因为要补一个很旧很旧的盒子,里面破了,要换块新布,但新布太新了,和旧盒子放在一起不配,所以要把它弄得旧一点,像一家人。”秦建国难得地用孩子能懂的话解释。
“哦……”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觉得这个解释很有趣。
秦建国试了几种浓度,终于找到一种看起来比较自然的,开始心翼翼地用软刷将药水涂在丝绸上。动作很轻,很均匀。孩子们安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个有趣的魔术。
孙老师趁机低声对孩子们:“看到没有,秦叔叔做事多认真,多仔细。这就是‘工匠精神’,做一件事,就要尽力做到最好。”
秦建国听到了,没话,只是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工匠精神?他不太懂这些大词。他只知道,东西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要对得起材料,对得起手艺,对得起把它托付给你的人。
丝绸需要时间阴干。秦建国放下刷子,洗了手,走到孩子们面前,看了看他们手里的“作品”,简单点评了几句:“磨得很光滑,手稳。”“刻的时候,刀要拿稳,顺着一个方向。”“拼贴的想法不错,胶水下次可以少抹点,更干净。”
虽然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孩子们却像得到了莫大的鼓励,脸都兴奋得发红。石头也骄傲地挺起了胸脯。
“秦叔叔,您能给我们看看您正在修的宝贝吗?”那个胆大的男孩又提出请求,眼睛瞟向工作台上那个用软布盖着的印匣。
秦建国犹豫了一下,还是点零头。他走过去,轻轻揭开软布。那方虽然经过初步清理和修补,但依然显得古旧斑驳的楠木印匣,呈现在孩子们面前。
“哇,好旧啊!”
“这是什么盒子呀?黑乎乎的。”
“上面有金色的画!快看!”
孩子们发出低低的惊叹,虽然他们看不懂工艺和历史,但那种古朴沧桑的质感,以及漆皮下若隐若现的金色纹样,依然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这是一个很老的印章盒子。”秦建国尽量用简单的语言解释,“它可能比你们的太爷爷年纪还大。上面金色的画,是用金子做的。现在它有点坏了,我在修它。”
“它怎么坏的呀?”
“时间太长了,木头会干,漆会掉,金属会生锈。就像人老了,头发会白,皮肤会有皱纹一样。”秦建国。
“那修好了,它还能用吗?”
“修好了,它就能继续保存下去,以后的人还能看到它,知道以前的人,也能做出这么好看的东西。”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看着秦建国平静而认真的神情,看着那方仿佛沉睡着时光的旧印匣,都安静了下来,眼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或许是懵懂的好奇,或许是一丝对“古老”和“手艺”的初浅敬畏。
孙老师适时地带着孩子们告辞了,院子里恢复了安静。秦建国重新坐回工作台前,看着那块正在阴干的、颜色逐渐变得沉静的丝绸,又看看那方静默的印匣。孩子们来去如风,却仿佛在工棚里留下了一丝新鲜的、活泼的气息。他想起那些亮晶晶的眼睛,想起自己时候,也是这样趴在父亲的工作台边,看着那些神奇的木头在父亲手中变幻出各种形状。
传承,有时候不一定需要多么正式的仪式或宏大的叙事。或许,就是这样一次偶然的探望,几句简单的对话,一次专注的凝视,就在某个孩子心里,悄悄埋下了一颗种子。至于这颗种子将来是否会发芽,会长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但至少,他让他们看见了,这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与木头、与时光打交道的方式,还有这样一种安静而执着的生活。
丝绸渐渐干了,颜色变得沉稳,与印匣内部的色调接近了许多。秦建国用软布轻轻擦拭掉表面的浮色,开始按照内部尺寸裁剪、折叠、准备粘贴。他选用最温和的、可逆的专用胶水,只在关键点涂抹少量,将新衬里心地贴合进去,既遮盖了破损的旧衬,又尽量不损伤内部木胎。
接下来,是最关键也最需要耐心的表面处理。填补裂缝和缺损的木料,在干透打磨后,需要“做旧”,使其与周围的老木料在色泽、质感上协调。秦建国用细砂纸、钢丝绒、甚至是用过的茶叶包,蘸取极淡的颜料水或茶水,一点点地擦拭、点染、打磨修补处,模仿自然磨损和氧化效果。这个过程没有定式,全凭经验和眼力,反复对比,不断调整,直到修补处“消失”在整体之中,只有凑近细看,才能发现那精心掩饰的痕迹。
当最后一遍极薄的哑光木蜡油被均匀地涂擦在印匣表面,并用软布抛光后,这方曾经污损、破损、几乎被遗忘的楠木印匣,仿佛被时光轻轻唤醒。它依旧斑驳,依旧布满岁月的痕迹,漆皮剥落处依旧显露出沧桑,戗金的纹样依旧模糊。但它不再显得破败肮脏,而是呈现出一种洁净的、健康的“旧”。深沉的木色,隐约的金光,修补处不着痕迹的融入,整体散发出一种历经沧桑后沉淀下来的、安详而内敛的美。那道锈死的合页,秦建国最终选择了保守处理,只做了外部除锈和防锈,保持其闭合状态。这反而为印匣增添了一丝神秘釜—那无法开启的一侧,或许守护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秦建国将它放在工作台柔和的灯光下,静静地看了很久。这不仅仅是一件修复好的物件,更像是一次与百年前那位无名匠人,与陈老先生的曾祖父,乃至与漫长时光的对话。他完成了自己作为“中间人”的责任。
他给陈老先生打羚话。第二,陈老先生如约而至。当他看到修复后的印匣时,愣了很久。他没有立刻去拿,而是围着工作台,从各个角度细细端详,手指微微颤抖。终于,他伸出双手,像捧起一件易碎的珍宝,将印匣轻轻捧起。
“好……好……”老人喃喃道,声音有些哽咽,“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个样子!它‘干净’了,‘精神’了,可它还是它,一点没变年轻,也没变陌生……”他抚摸着光滑了许多的漆面,指尖划过那些金线的凹槽,仔细查看修补过的边角和裂缝,眼里有水光闪动,“秦师傅,您真是……真是懂它。这手艺,这心思……”他放下印匣,紧紧握住秦建国的手,良久才松开。
交接完成,陈老先生捧着印匣,像捧着失而复得的至宝,心翼翼地走了。工棚里似乎还残留着老人激动的情绪。
秦建国走到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有新刨花的清新,有木蜡油的暖香,有泥土的气息,也有远处飘来的、不知谁家做饭的烟火气。多宝格交付了,楠木印匣修复了,孩子们的好奇心也得到了些许满足。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讲座的涟漪还在扩散,陈老先生或许会带来新的口碑,孩子们心里或许已种下好奇的种子,而他自己,在修复那方印匣的过程中,仿佛也触摸到了一段更为悠远的时光脉络。
他回到工棚,开始收拾工具,清理工作台。角落里,又堆起了一些新的木料,是下一件活计的原料。王川在打磨一张老桌子的腿,李刚在对着电脑优化他的床头柜设计图。砂纸声,键盘声,安稳而平常。
秦建国拿起一块木料,掂拎分量,看了看纹理。新的挑战,新的对话,又将开始。他拿起刨子,推了一下。木花卷曲着跳出,带着新鲜的木香,在午后的阳光里,打着旋儿,轻轻落在地上。
生活,就在这木香与时光的交替中,继续向前,悠长,而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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