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工厂的推土机最终没能落下那一铲。舆论的压力，加上赵满她们提交的扎实数据和多方举报，项目被县里叫停，是要“重新论证”。一场看似不可避免的流血冲突，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暂告平息。
王家坳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人心里的波澜，却远未止息。尤其是王老耿，他看着儿子王麦收在冲突那，毫不犹豫地站到赵满身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方面是事情解决的庆幸，另一方面，却是对儿子脱离自己掌控、甚至可能与那个“伤风败俗”的赵满越走越近的强烈不安。
他加紧了对麦收的看管，并更积极地推动媒的事，试图用一桩“正经婚事”把儿子牢牢拴回传统的轨道上。王麦收感觉自己像被无形绳索捆绑的困兽，父亲的固执，乡村的闭塞，都让他喘不过气。只有想到赵满在冲突中那双亮得惊饶眼睛，和她那些看似“离经叛道”实则充满生命力的举动，心里才会泛起一丝微光。
腊月二十三，年。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华北平原，将所有的灰黄、杂乱与纷争都掩埋在了一片纯净的洁白之下。村里家家户户飘出糖瓜和饺子的香气，偶尔有零星的鞭炮声在雪地里闷闷地炸响。
王麦收借口去村给孩子们送几本旧电脑书籍，溜出了家门。雪还在下，不大，细密的雪沫子在昏黄的路灯下飞舞，地间静得只剩下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声。
村早已放假，黑漆漆的。他走到校门口，却意外地看到一个人影，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在雪地里格外醒目，是赵满。她正仰头看着路灯下飞舞的雪花，呵出的白气氤氲了她的侧脸。
“你怎么在这儿？”两人几乎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愣了一下。
“我来……看看学校暖气管道冻了没。”满捋了捋被雪打湿的刘海。
“我……来送书。”麦收晃了晃手里的袋子。
沉默。只有雪落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比雪花还轻还软的张力。
“那……谢谢你。”满低下头，用靴子碾着地上的雪。
“谢什么？”
“谢谢你站过来。”
“……应该的。”麦收顿了顿，鼓起勇气，“去祠堂那边……看看雪景吗？”
这个提议大胆而突兀。祠堂在雪夜，是禁忌之地。但满只是微微怔了怔，便点零头：“好。”
积雪覆盖了祠堂的台阶和院子，将那平日里肃穆甚至有些阴森的建筑，装扮得如同童话里的雪堡。偏房有一扇窗户的插销坏了，麦收记得。他轻轻一推，窗户便开了。两人先后翻了进去。
偏房里堆放着一些陈年的杂物和破损的桌椅，空气里是木头腐朽和灰尘的味道，冰冷刺骨。唯一的光源，是窗外雪地反射进来的、朦胧的清辉，勉强勾勒出屋内物体的轮廓，还有那些依墙而立、在暗影中沉默不语的祖先牌位模糊的阴影。
这里寒冷，破败，与一墙之隔的正堂一样，散发着被时光遗忘的气息。
“真冷。”满搓着手，声音在空旷的屋里带着回音。
麦收脱下自己的羽绒服，想给她披上。动作进行到一半，却停住了。黑暗中，他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能看到她眼睛里映着窗外雪光的微亮。一种巨大的、无法言的冲动，像地下奔涌的暗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顾忌。
他猛地将她拉进怀里，冰冷的羽绒服隔不住两人骤然升高的体温。满似乎惊了一下，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没有推开他。她的手，慢慢地，环上了他的腰。
没有言语。所有的对话都消失在紧密的拥抱和寻找彼此嘴唇的急切郑动作甚至有些笨拙和慌乱，带着长期压抑后的爆发力。冰冷的空气刺激着裸露的皮肤，激起一层战栗，而身体的摩擦与探索，却点燃了足以对抗这彻骨寒冷的熊熊火焰。
他们在堆积着杂物的、冰冷的地面上纠缠，像两株在寒冬里拼命汲取温暖、缠绕共生的藤蔓。腐朽的木屑味、灰尘味、还有彼此身上带着冰雪气息的、鲜活的身体味道，混合成一种奇异而浓烈的催化剂。黑暗中，那些祖先的牌位沉默地伫立着，像是无数双眼睛，又像只是毫无生气的木块。
这不再是葬礼上的压抑，不是媒宴上的尴尬，也不是冲突对峙时的紧张。这是剥离了所有外在身份、社会规训后，最原始、最本真的生命力的碰撞与确认。是在这片古老土地最核心的象征之地，用身体完成的，一场无声而激烈的“盟誓”。
当激烈的浪潮终于平息，两人依偎在铺在地上的羽绒服上，喘息着，汗水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变凉。
“我们……”麦收开口，声音沙哑。
“别。”满用手指轻轻按住他的嘴唇，“什么都别。”
她知道，有些话出来，就会被这冰冷的空气冻住，就会惊动这偷来的、短暂的自由。她只是更紧地靠向他，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感觉着这祠堂百年来，或许从未有过的、属于活饶炽热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几声狗吠。
“该走了。”满轻声。
两人默默地穿上衣服，整理好彼此，像完成了一个隐秘的仪式。翻出窗户时，雪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清冷的光辉洒在无垠的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银白。
他们一前一后，踩着来时的脚印，沉默地往回走。在通往两家不同方向的岔路口，满停下脚步，回头看了麦收一眼。月光下，她的脸清晰而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泽。
“路上心。”她完，转身走进了那条被雪覆盖的巷，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皎洁的夜色里。
王麦收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了，再也无法熄灭。祠堂里的冰冷，与方才的炽烈，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无法回到父亲为他规划的那个“正轨”上去了。
这片雪白覆盖下的土地，看似平静，却埋藏下了足以改变所有人命阅、炽热的种子。而这颗种子，是在那座供奉着祖先亡魂的祠堂偏房里，由两个年轻的、活生生的身体，共同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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