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建康城的繁华与喧嚣缓缓吞没。御史中丞王彪之的府邸深处，一间门窗紧闭、帘幕低垂的书房内，却是烛火通明，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王彪之端坐于主位，面色阴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玉扳指。下首坐着数人，皆是高门显宦，其中一人，正是新近被擢升为**散骑侍郎**的**王坦之**。他虽穿着崭新的官袍，但脸上却无多少喜色，反而眼底布满血丝，充斥着难以消解的怨愤与屈辱。陆昶在太极殿上的从容，在尚书省偏厅的对答如流，都像是一根根尖刺，扎在他的心上。
“诸公，”王彪之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冷冽，“今日殿上情形，诸位都看到了。桓元子（桓温字）好手段！派来一个黄口儿，携些破铜烂铁，便想堵住下悠悠之口，更想借此携功要挟朝廷，索要无度！”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忧心忡忡道：“中丞所言极是。洛阳虽复，然桓温坐拥强兵于外，如今更据中原形胜之地，其势已成。若再允其长期驻守，供给粮饷，岂非养虎为患？迁都之议，更是荒谬绝伦，置陛下与朝廷于何地？”
“不仅是桓温，”王坦之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略显尖利，“还有那陆昶！一介寒门鄙夫，侥幸得了几分军功，便敢登堂入室，与我等高门子弟并列，甚至…甚至凌驾于我之上！今日殿上，何其猖狂！此子奸猾，最善揣摩上意，已是桓温麾下一等一的爪牙鹰犬，若不早除，必成大患！”他几乎是咬着牙出这番话，定品之辱和今日之挫败感交织燃烧。
王彪之冷冷地瞥了王坦之一眼，对他失态的愤懑略显不满，但并未斥责，反而顺着他的话道：“坦之虽年轻，此言却非虚。桓温之跋扈，半因此辈寒士为其奔走效死。打掉此辈气焰，亦是挫桓温锋芒。”
“然则，该如何应对？”另一人问道，“明面上，他们毕竟立下大功，陛下已下旨褒奖，若直接驳斥，恐失下人心，亦寒了边将士卒之心。”
王彪之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成竹在胸：“故而，不可力敌，只可智取。吾等当行分化瓦解之策，四管齐下。”
他伸出一根手指：“其一，**拉拢**。陆昶年少骤贵，岂能真正无欲无求？可由与彼有旧，或看似中立之家出面，许以高官厚禄，甚至…听闻我王家有女似对其颇有青眼？若能以婚姻纽带将其笼络，使其暗中倾向朝廷，则善莫大焉。即便不能，亦可探其虚实，惑其心志。”
接着，第二根手指伸出：“其二，**离间**。此计最为关键。需广布流言于建康市井，乃至西府军郑或言陆昶自恃功高，已不满桓温节制，欲借朝廷青睐另谋高就；或言桓温见其声名鹊起，已生猜忌之心，恐其尾大不掉。谣言如水，无孔不入，只要种下猜疑的种子，迟早会生根发芽。一旦桓温心生芥蒂，此子便离死不远矣。”
第三根手指：“其三，**断饷**。此乃堂堂正正之阳谋。北伐耗损巨大，洛阳孤城，日常用度皆仰仗江淮漕运。我辈可在度支、漕运诸环节稍作手脚，拖延、克扣、或以次充好。只需言国库空虚、转运艰难，一切依章办事。让桓温大军饥寒交迫，看他还能在洛阳支撑几时！届时，他是退兵，还是来求朝廷？”
最后，他看向王坦之，伸出第四根手指：“其四，**行政刁难**。坦之，你如今身居散骑侍郎，出入禁中，参议机要。凡涉及西府、涉及北伐之文书奏报，皆需留心。或可寻其程序错漏，或可延宕其批复流程，或可在陛下面前…以‘老成谋国’之姿，稍作引导。此中微妙，你当细细体会。”
王坦之闻言，眼中怨毒之色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冷的兴奋，他重重拱手：“中丞放心！坦之明白！定叫那陆昶在建康寸步难行，更要让桓温知晓，朝廷绝非他可肆意拿捏之物！”
王彪之满意地点点头，环视众人：“诸位，桓温之势，非一日可除。然今日之策，如春雨润物，细而无声。只需持之以恒，必能见功。我等世家立足江左，根基深厚，岂容一武夫与寒门子肆意撼动？为了朝廷安稳，为了陛下，亦为了我等家门荣辱，望诸公协力。”
“谨遵中丞之命！”众人齐声低应，烛光将他们的面孔映照得明暗不定，仿佛一群在暗夜中编织罗网的幽灵。
密议持续至深夜方散。王坦之最后离开，他走到院中，深吸一口冰凉的夜气，望向官驿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陆昶，你的好日子，到头了。这建康城，可不是你能凭借军功就能肆意纵横的洛阳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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