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英雄谱

一棹碧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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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箭下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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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北风像是夹着碎铁的刀子,卷过临淄高大却显得森严压抑的宫墙。宫室深处那温暖的椒兰香,一丝也透不进少年姜白所在的偏殿。几盏桐油灯的火苗在过堂风里跳跃,拉扯着墙上那道孤零零的身影,忽明忽暗,映得室内更加空旷清冷。他跪坐在冰冷的筵席上,面前是散落的简牍,墨迹在简上氤氲开来,他却恍若未见,眼珠长久地停滞在眼前虚空中某一点。

窗外是枯枝在风里呜咽的悲鸣。白的手指微微蜷缩,指尖触到身下垫着的、一张早已褪了色泛黄的丝帕。那丝帕一角还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蝶,是母亲卫姬在他更幼无知时,握着他笨拙的手一起绣的。母亲的手总是很凉,像初冬的第一场薄霜,却捂着他滚烫的脸。他曾以为那双手能挡住一切寒意。

“公子,”门被轻轻推开,灌进一股凛冽的风,也带来了少年鲍叔牙清亮的嗓音,“该歇息了。寒气侵骨呢。”鲍叔牙年纪不大,步履却极稳,像一颗移来的磐石,带来一股支撑的力量。他的身姿比同龄人更挺拔些,眼神沉静,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白没有抬头,只是将手中的黄丝帕攥得更紧,指节微微泛白:“叔牙,我梦见她了。她还是穿着那件素绢的深衣,站在廊下看着我笑,可我追过去,怎么追都追不到…”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尚未落地就被风吹散。

鲍叔牙在他身边缓缓坐下,温热的掌心覆盖在白紧攥帕子的那只冰冷的手上。“君夫人,会一直护佑公子平安的。”他的声音低沉却有力。白终于抬眼看自己的侍读兼伙伴,眼眶红着,却倔强地没有一滴泪流下。鲍叔牙的另一只手悄然伸入袖中,取出一枚打磨光滑的玉蝉,置于案上莹润的灯光下。那是上大夫宾须无昨日悄悄送来的——白幼失慈母,却意外得到了宾须无、隰朋几位正直大臣不同寻常的关注和暗中照拂。

“宾大夫,玉蝉在地下埋藏多年,出土不改其声,犹能一鸣惊人。”鲍叔牙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君子当忍常人所不能忍,以待其时。”

门外陡然响起一串杂沓而肆意的脚步声和醉醺醺的狂笑。公子诸儿那特有的、因纵酒而变得嘶哑难听的声音远远传来,伴随着几声奴仆谄媚的应和。殿内瞬间死寂。白和鲍叔牙几乎是同时屏住了呼吸,少年人眼中的恍惚和悲伤刹那间被另一种刺骨的寒冰取代。诸儿,如今的齐襄公,那双阴鸷的眼睛如同盘旋在临淄上空的秃鹫,冷酷地扫视着可能威胁他权位的任何人——包括他的手足兄弟。

窗纸被外面火把的光映得一片昏红,那些脚步声和笑骂声却渐渐远去。白松开紧攥的丝帕,将那枚温润的玉蝉紧紧握在手心。冰冷坚硬的触感,反而带来一线奇异的支撑。灯焰在眼中凝固、燃烧,跳动的不再仅仅是微弱的光。

又一个冬快过去时,临淄的宫廷彻底沦为了猎场。齐襄公与妹妹文姜的丑闻如同腐烂的疮痂遮盖不住散发的恶臭,他本人更是变本加厉地暴戾嗜杀。空气紧绷得仿佛一触即炸。血在宫墙里流得越来越多,悄无声息地渗进地砖的缝。

风比往常刮得更烈,吹得殿堂四周悬挂的帷幔疯狂翻卷。白猛地推开案上竹简,冰冷的竹片散落一地。他看向对面的鲍叔牙,眼神灼烫得惊人:“不能再等了!”

那夜黑如墨,临淄城门开启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狭窄缝隙。车轮压在冰冻的泥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辆没有标识、包裹严实的轺车冲出黑洞洞的门道,毫不犹豫地碾进城外无边无际的寒冬夜色里。车内,白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座在巨大城墙环绕下如沉睡猛兽般的城邑。鲍叔牙肃然端坐车右,腰间佩剑在颠簸中微微撞击着车轼。几个沉默而剽悍的随从紧随其后。马蹄声敲打着冰冻的土地,沉闷而急促,被凛冽的朔风撕扯得断断续续,越来越远。

几乎就在这辆不起眼的马车消失在临淄以北道路尽头的同时,另一队车驾在重重护卫下仓皇冲出西门。车上,公子纠面色灰败,频频回望那火光冲的宫城方向。管仲和召忽,一左一右如同坚实的盾牌紧紧护持在他的身旁,他们眼中没有丝毫侥幸逃离的轻松,只有浓重的忧虑和对前方更不可测道路的警惕。西去的道路是奔向鲁国,那个或许能提供庇护,但也意味着屈辱寄人篱下的地方。

白和纠的命运,各自向着黑暗的深渊和异国的他乡狂奔而去,他们的流亡,不过刚刚铺开第一道蜿蜒曲折的刻痕。

齐国临淄的官道在初冬的薄雪覆盖下显得异常冷硬。牛车碾过,在雪泥混杂的地面留下深深长长的辙痕。车内,高傒透过微微掀开的车帘缝隙,目光沉如千钧之铁,投向巍峨宫门。黑云沉甸甸地压在城阙飞檐之上,仿佛随时会倾覆下来,将这座齐国的核心城池彻底埋葬。

“叔父,”旁边的心腹低哑着嗓子,只有两人才听得分明,“宫里眼线传出消息,公孙无知在游猎途中遇见…遇见了东门家的两位宗女。”他省略了襄公当众调戏东门氏女的具体不堪之词,只道:“据襄公脸色很不好看。”

高傒的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浑浊的叹息,沉重得如同石头坠入深潭。东门氏虽已衰微,却也是旧族。无知倚仗其妹连姬得宠而骄横跋扈,甚至敢在光化日之下羞辱宗女,这无疑是向整个齐国旧族的脸上狠狠抽打。他想起昨夜另一份密报,国懿仲也收到了同样的风闻,这位世交的国氏宗主,此刻想必也如坐针毡。高傒缓缓放下车帘,车厢内光线陡暗。黑暗里,高傒的眉宇刻着深痕。襄公的暴虐和昏聩,无知等近臣的横行无忌,像失控的火,焚毁着齐国的根基。

“回府。”他的声音仿佛淬过冰水。车轮再次转动,驶向的不是宫门,而是那方隔绝外界窥探的深院重门。

冬日短,残阳挣扎着投下最后几缕血红的余晖,便迅速被无尽的黑夜吞噬殆尽。临淄的宵禁梆子声刚刚落定,街衢空无一人,唯有巡夜士兵的皮靴踏在冻土上的单调回响。高氏府邸西北角,一扇寻常甚至有些破旧、爬满枯藤的后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又迅速合上。一个身影裹在深色的粗布斗篷里,步履矫健如豹,穿过重重门禁与寂静的庭院,无声潜入灯火将熄的后苑书房。

守在门边的高傒心腹悄然退去,将门轻轻掩上。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映照着国懿仲那保养得当却布满沉郁的脸,他正脱下了湿重的大氅,露出华服内衬。

“此獠不除,齐祚必斩!”国懿仲开口第一句便如金铁交击,在狭空间内嗡嗡作响,字字淬着杀机。高傒没有立刻言语,只将两枚光滑如玉的薄骨片推过几案——那是今日刚送入府内、来自雍林的信物。骨片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道新划的深痕,如未凝之血痂。雍林,那里居住着一群彪悍尚武、祖辈追随姜尚开国、因军功获封于茨同姓后裔。

国懿仲目光陡然一缩。无声的骨片,却传达了最激烈、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念。

“年节将近,”高傒的声音异常平稳,“无知得势,竟在宫中公开扬言,要废置祭祀太公之礼数,以其母族仪轨代之。”这是他今日得到、连国懿仲也尚未听闻的爆炸性消息。彻底废除太公望的传统祭祀?高傒看见国懿仲眼底那点残存的犹豫瞬间被惊怒的火焰彻底焚烧殆尽。废除太公祭祀,无异于彻底挖断齐国的根基命脉。那些沉寂的、彪悍的雍林勇士们,绝不会再等。

书案之上,两枚带着血痕的骨片在摇曳的灯下静静躺着。空气凝滞如铁。

雪似乎停了,但临淄的寒意,直刺入骨。

游猎的队伍像一条花花绿绿、喧闹刺目的长蛇,在冬末残雪的林野中迤逦而校号角呜咽,猎犬的狂吠此起彼伏,马蹄踩踏着尚未完全冻结的泥泞地面,混杂着侍从们虚张声势的吆喝。

车驾华丽得惊人,漆色鲜明,金饰刺目。公孙无知斜倚在特制的宽大坐榻上,厚重的锦袍裹着开始发福的身躯。他懒洋洋地听着驭手报着刚刚围猎到的各种鹿、獐的数量,脸上是一种志得意满之后特有的餍足和无聊。卫队警惕地在周围缓缓移动。齐襄公刚殁不久,无知篡位名不正言不顺,他清楚自己脖子上的这颗脑袋价值几何。

“启禀君上!”一声急报打断慵懒氛围。一个校尉模样的军官策马奔近车驾,带起一股凛冽的寒气,“前方…似有猛虎踪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紧张。

“猛虎?”无知眼中精光一闪,方才的慵懒瞬间被猎人嗜血的兴奋取代,“好!寡人亲往猎之!走!”他一把推开旁边的暖炉,甚至没注意到那校尉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车驾立刻朝着军官所指的方向加速驶去。

随行的侍卫队伍开始产生细微的混乱,一部分紧随车驾冲入茂密的林间道,另一部分则被密集的荆棘丛和故意引导方向的斥候悄然隔开。喧嚣远去,林木骤然变得异常幽深寂静,只有车驾轮毂碾压地面的声音单调回响。

“停车!”无知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悸动,不是兴奋,而是冰冷的警觉。驭车的内侍却没有丝毫减缓的意思。“停……”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他拽向一侧!伴随着刺耳的撕裂声,无知沉重的身体狠狠撞在车壁内侧!

噗!噗!噗!数道夺命的破空之音同时炸响!力道强劲无比!几支闪着幽冷光泽、带着精致倒刺的重箭如毒蛇般精准狠厉地从不同方位的树丛中射出,无视普通皮甲,深深贯入无知和他身边最亲近卫兵的咽喉、眼窝!力道之大,甚至将无知肥硕的身体凌空钉死在了车壁软衬上!车厢内血腥气狂涌。瞬间爆发后,是无边无际的死寂。林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片刻之后,荆棘丛中一阵晃动,几名身着雍林人特殊兽皮衣甲、脸上涂抹着狰狞图腾的汉子像影子般钻出。当先一人身材魁梧如铁塔,正是雍林大族的族长雍林豹。他目光如冰,扫过车上还在微微抽搐的尸身,确认那支穿颅而过的箭已将其钉得牢固。他沉默着,上前一步,手中沉重锋利、沾染暗色药汁的斫刀猛地挥下!骨头的断裂声令人牙酸。一颗首级被干脆利落地割下。浓稠的血,淅淅沥沥,渗入雪泥混杂的地里。

齐都临淄的空依旧阴霾笼罩。无知骤然暴毙的消息如同滚烫的油锅中投入了一颗冰水,在朝廷余臣中激荡起恐慌、茫然和难以言喻的骚动。公卿们在廷议上唇枪舌剑,或明或暗地争论着。国舅东门家幸灾乐祸,竭力鼓噪;与无知交好的几个大夫惶惶不安,提议求助于鲁国或莒国派兵震慑;更多的人则缄默着,眼神闪躲,仿佛无知的血尚在眼前飞溅,谁也不敢贸然出头,唯恐成为雍林汉子下一个目标。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位年迈的卿大夫颤巍巍地拄着玉圭站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无知已殁,当务之急,应速速迎归先君之子!”

“迎归?”一个突兀的声音尖锐响起,出自无知的心腹之一、那位提议出兵震国的大夫,“公子纠在鲁,公子白在莒,皆为避祸而亡于外邦!若贸然迎立其一,比身后之强邻,岂会甘做壁上观?”这话像刀子,挑明了所有人心中最大的顾虑——公子的立,意味着鲁、莒两股势力的直接角力,势必卷起更大的风暴。高傒端坐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这场关乎国阅沸反盈与他全然无关。他宽大的衣袖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贴身存放、棱角已被磨得圆润的骨片印记。

“诸位争讼不休,国之器置于何地?”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话的是大夫田常,以审慎闻名。殿内争嚷声稍歇。“诸公子皆为僖公骨血,”田常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谁能安定社稷,谁能以齐利为先,使强邻不敢生觊觎之心,谁便是明君之选!”这话隐晦而锋利地点在了要害——并非血统纯正便能得位,实力与智慧缺一不可。

“田大夫所言极是!”国懿仲适时出言附和,声音洪亮,“公子纠有鲁国后盾,公子白亦在莒为质多年。二者难分伯仲啊。”他把“莒”字咬得格外清晰,眼光投向高傒,“听闻公子白在莒,虽为质子,但礼贤下士,颇有先君之风?高大夫,可有此闻?”

大殿内几乎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到高傒身上。高傒缓缓抬起眼帘,面沉似水,看不出丝毫波澜。“老朽身在临淄,于异国之事所知甚少。”他微微一顿,语速放得更缓,“唯记僖公在位时,曾赞白诸子中最肖先祖太公,果敢深沉。”平淡的一句评语,将话题不动声色引回齐国正统,引回莒国的白身上。接着,他又沉默下去,恢复石像般姿态。

争论在无声的暗流中继续。一方强调鲁国的强势,另一方则隐约抬出莒国白的“先君遗风”和齐国传统为凭。没有定论。争论一直持续到午时方散。众位公卿大夫疲惫地步出那压抑沉重的大殿,各自怀揣着惊魂甫定与各自无法言的盘算。高傒落在最后,脚步沉稳,与同样不紧不慢的国懿仲擦肩而过时,目光如同最深沉的湖水交汇瞬间,旋即分开。他宽大的衣袖下,一张薄如蝉翼、折叠成指甲大的丝帛已然落入国氏府邸一名扫地奴仆冰冷皲裂的手郑那奴仆面无表情,继续挥舞着手中秃毛的扫帚,仿佛只是拂去一片微不足道的落叶。

在齐国宫廷的震波尚未平息之时,一匹快马已如离弦之箭,冲破临淄重门,踏着夕阳的残光奔向齐南方向。那奴仆的扫帚无声地带走了尘埃,也带走了指向莒国的第一道密令。

莒国,城阳,一处青石垒砌的院。几竿稀疏的竹子在冬日里也泛着些绿意,风过时瑟瑟作响。堂内光线不甚敞亮,炭盆上架着铜壶,水汽丝丝缕缕腾起。姜白倚靠凭几,目光落在展开的素简地图上,手指循着莒城一路向北——穿过崎岖漫长的沂蒙山道,最终点在临淄那座孤峰般的城池符号上。炭火将他沉静的侧脸映上一层微光。

鲍叔牙抱着一柄长剑侍立在不远的门柱旁,像一道永恒的哨影。宾须无正拿着一只陶杯喝水,喉结随着吞咽清晰地滚动,眼睛却锐利地扫视着室内每一个角落,如同时刻警惕着陷阱的猎人。隰朋则显得文雅些,跪坐在旁边矮几前,用一支几乎秃了毛的笔,在一叠粗糙的桑皮纸上细细记录着什么,笔划凝重异常。

“雍林饶箭,准头倒是没落下。”鲍叔牙的声音低沉而冷冽,打破了室内近乎窒息的寂静。“公孙无知死了,”他补了一句,语调没有起伏,仿佛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朝中诸卿正在争论,该迎公子纠还是谁。”

白的手指在地图上临淄的位置微微一按,随即迅速移开。“鲁庄公,不会干看着吧?”他问,眼神却紧盯着鲍叔牙,似乎在等待一个早已确定的答案。

鲍叔牙缓缓摇头:“管仲在鲁国,鲁侯言听计从。”言下之意昭然。鲍叔牙上前一步,指着地图上临淄以南、一片标记着山岭复杂图案和密密麻麻墨点的区域——那是齐莒边境的咽喉地带,“若鲁要送纠,管仲必在此堵截!他知我在公子左右,必视公子为大敌!”

“哼,”宾须无放下陶杯,重重搁在几上,发出闷响,“管仲才具虽高,然自负太过!”他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不屑,“彼辈以智谋逞强,却忘炼有时比计策更快!”

这时,一名莒宫侍者模样的人捧着食盘匆匆而入,神态恭敬。鲍叔牙不动声色地侧身,魁梧的身形巧妙地将白掩在身后半步。待那侍者放下盘中几样粗陋饭食,告退之后,鲍叔牙的手指如鹰隼般探入自己腰间的皮囊,再抽出时,指间已多了一张薄如蝉翼、叠成指甲大方块的丝帛。动作之快,宾须无与隰朋也只是眼角瞥见一道残影。

白的指尖轻触那冰凉的丝帛。展开,上面只以墨汁描着寥寥几笔:一鸟振翅凌空,飞离樊笼。没有一字。正是数日前与高、国两家约定的紧急密讯印记——事已发,速归!

炭火盆“哔剥”轻响,一滴熔化的蜡无声坠入灰烬。白抬起头,眼中不再是探询或凝重,而是一种燃烧到极致的冰冷光焰。“准备,”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刃劈开凝固空气的力量,“日夜兼程,回齐国!”

沉重的刀兵摩擦声随即响起。鲍叔牙已将佩剑带扣系得紧实,指节捏得发白。宾须无霍然起身,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怒狮,双手骨节爆响。隰朋搁下秃笔,桑皮纸上的墨痕未干,几个字龙飞凤舞:“拔剑兮归故国!”

莒国宫室深处,同样灯火通明。莒子姜脱斜倚在铺满名贵兽皮的软榻上,指间捻着一枚晶莹剔透的水玉环把玩,玉环折射着烛火,流光溢彩。几名宠臣围坐四周,皆屏息凝神。

“临淄的消息,大王都听了?”下首一位老成的大夫恭敬开口。

莒子眯着眼,唇边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死了个篡位狂徒而已,齐国嘛,总是要乱的。”

“那位在城里住了许多年的公子……”另一名年轻的臣子试探着问。

莒子像是被逗乐了,发出一串低沉的笑声,捻玉环的手指却微微一紧:“寡人可是供了他数载衣食,给了他遮风避雨的屋檐呐。”他抬起眼皮,目光扫过几个臣子,“至于他想回齐国争那个烫手的位子嘛……呵呵,莒国,从不挡别人前途!但寡人,”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一厉,“更不能为了他人锦绣而让莒国儿郎去填那无底的血渊!传寡人令——”声音不高,却震得侍立的内侍微微一颤,“齐地边境,一兵一卒不得擅动!寡人坐看风起云涌罢了!”

老大夫立即垂首领命。莒子又靠回软榻,将那冰凉的水玉贴在自己温热的额头上,闭目假寐,嘴角那抹笑,似有还无。

此刻的鲁国曲阜城内,鲁庄公姬同的宫殿中却是另一番景象。灯火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铜兽香炉吞吐着浓郁得化不开的兰麝香气。公子纠锦袍玉带,面色因激动和室内的温热而泛着潮红,紧挨在鲁庄公右侧几案之后。鲁庄公年不过二十许,面容尚带些未脱的青涩,但眼眸深处却有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决断光彩。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端坐的管仲身上,充满倚重。

管仲一身洁净的玄端礼服,头戴高冠,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显得儒雅而充满威严。他挺直如松,眼神锐利如针尖锋芒。方才,他已条分缕析,将齐国骤然骤起的乱局剖露在众人面前——雍林饶果决猎杀,临淄宫庭的空前混乱,无不昭示这是千载难逢之机。

“机不可失!”管仲的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大殿高耸的梁柱间,带着金石相击般的力度,“公子纠乃僖公嫡长,身份贵重,名正言顺!襄公无道致祸,无知篡位得诛,此实命归纠!齐国诸卿,必有翘首以盼公子归国主持大局者!鲁国若此时发兵护送公子,乃是承命,持大义!”

鲁庄公霍然起身,年轻的脸因亢奋而泛起红潮。“大善!仲父之言,深得寡人之心!”他意气风发,看向公子纠,“纠兄,命当归!鲁国精锐,即日起随兄还朝!必襄助兄夺回大位!”他手臂一挥,“传寡人诏令:点兵!三日后启程,兵发临淄!”

纠离席伏地拜谢,声音哽咽:“鲁侯之恩,纠永生不忘!”他再拜管仲,“一切有劳仲父!”

管仲从容起身还礼,眉宇间并无得意,只有深沉如海的郑重。“公子放心,臣已有定策。”他的目光转向身后展开的巨幅羊皮舆图,手指重重戳在图上沂蒙山脉东麓、一段地形尤为险要的标记处,“此为莒归齐之命门!臣率精骑先行,抢据簇!”指锋所向的符号旁,赫然写着三个古篆——石人峪。“绝不能让公子白有半分北归之隙!”话语如磐石坠地,字字千钧。他的目光穿过眼前跳动的烛火,仿佛已看到那片荒凉山峪中即将展开的铁与血的围猎。鲍叔牙,还有那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眼中藏着不驯的少年公子白,是他们唯一需要踏碎的阻碍了。

星月黯淡。石人峪深藏于莽莽沂蒙余脉的褶皱郑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呼啸着穿过峪口两侧陡峭如刀的绝壁,将山壁上残留的积雪卷成细的冰晶碎末,扑打在哨兵的脸上,生疼。峪口内一处避风的凹陷处燃着一堆篝火。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裹在厚厚皮甲和兽皮中的脸孔,疲惫而警惕。不时有人站起身,跺跺冻得发麻的脚,走到峪口向外张望片刻。

中军一座较大些的军帐内,灯火通明。管仲身上披着一件宽大厚重的裘皮,内里却已顶盔贯甲,甲片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冰冷的微光。他紧盯着平铺在简陋木架上的地图,手指在舆图上由南向北缓慢移动。他的亲信司马、一位脸颊冻得青紫的将领站在旁侧。

“大人,”司马的声音沙哑,“斥候报,莒国那边毫无动静。莒子似有严令,不许一兵一卒助白出莒境。”

管仲嘴角微微向上牵了一下,笑容冰冷如霜雪。“那莒子姜脱,素以墙头草闻名,如此反应倒也寻常。”他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地图上石人峪两侧黑点点的陡峭山梁,“关键还在此处!”他的手指狠狠点在图上代表峪口最窄处的位置,“派出的二十队斥候,务必给我钉住!无论东西两侧径,凡有车马人声踪迹者,即放三支连珠响箭示警!峪口伏兵甲、乙、丙三旅,不得擅自引弓!待响箭起,目标入谷中心方合围攻击!”命令清晰如刀刻,不容置疑。

“诺!”司马用力一抱拳,“那……万一公子与鲍叔牙乔装改扮……”他话未完。

“鲍叔牙非有勇无谋之辈,”管仲的目光从舆图上移开,直视眼前跳跃的火苗,“乱世归国,必以车马奔袭!否则赶不上那场登基大典!只要他循大道,便难逃此网!若是……他想行险走道……”他停顿片刻,眼底寒光一闪,“道难行,更要拼速度!把能用的甲士,再调两队,扼守西侧‘鹰愁涧’那条悬崖栈道!”司马凛然领命而去。

管仲独自留在帐郑炭盆微弱的热力几乎抵挡不住从帐帘缝隙钻入的刺骨寒气。帐内只余他一人,那如铁铸般威严紧绷的神情才稍稍松懈了一瞬。一个深埋于心的忧虑浮上心头。白……那个少年,当年在临淄宫墙匆匆一瞥时,那双如同暗夜星火、不甘蛰伏的眸子令他印象深刻。鲍叔牙的勇悍辅佐,加上那少年的胆识……他闭上眼,随即猛地睁开。事已至此,他必须把这微的变数彻底扼杀在石人峪的绝壁之下!为了公子纠,为了鲁国的谋划,为了他自己的抱负,一切阻碍都将在他的计算中被碾碎!

峪口的夜风刮得更猛了,隐隐带着金铁交鸣的幻听。

更深露重,残月被翻滚的云层完全吞噬,整片山域彻底陷入浓稠无光的黑暗。在距离石人峪西北方向百余里之外,一处连本地樵夫都罕至的、名为“鬼见愁”的荒谷峡道中,数骑人马正如鬼魅般在嶙峋乱石和荆棘丛中挣扎潜校

鲍叔牙在最前开路,巨大的身形此刻异常敏捷。他那柄沉重的阔剑此刻充当了开山刀的角色,劈砍着阻碍的藤蔓与低矮乱枝。白紧随其后,脸上裹着粗厚的葛布防风,只露出一双在夜色中依然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紧盯着脚下每一寸湿滑嶙峋的岩石。宾须无和隰朋护持左右,另外几名死士断后。没有车马,甚至连一匹备用马也没营—他们早已将那几辆借来的破旧轺车舍弃在离石人峪二十里外的一处隐蔽林沟里。这是鲍叔牙和宾须无争执了半个时辰的结果:鲍叔牙坚持弃车,循兽迹路;宾须无则担心山路崎岖耗时更久,力主以精锐冲击峪口。

“冲峪口?”鲍叔牙当时几乎是低吼,指着地图上一个极其微、几乎可忽略的点,“那是石人峪!管仲那等人物,必已设下十面埋伏!我们这几条命填进去,能否撞破一层网都未可知!那时公子如何?”冰冷残酷的现实压垮了宾须无的勇悍。此刻,宾须无咬紧牙关,将全副心神都用在托住白手臂、助其翻越陡峭的岩块,沉重的喘息声在静谧的山谷中分外清晰。他必须承认,这“鬼见愁”虽难如登,却几乎是绕开石人峪罗地网唯一可能的缝隙。

白脚下一个不稳,沉重的皮靴猛然踏在一块松动的石上!石头翻滚着砸向下方的山涧,发出骨裂般巨大的空响。所有人瞬间僵住,如同石像凝固在黑暗中!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连呼啸的风声都停止了。白的心脏似乎被一只冰冷铁箍紧攥着,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涌向头颅的轰鸣声!

“那边!”“鬼见愁——有动静!”远处,隔着数道山梁的方向,隐约传来两三个男人变流的喝问声!有鲁兵发现了!而且距离不远!

隰朋手中握着的火石“当啷”一声,滑落坠入脚下的岩石深处!鲍叔牙猛地回头,在绝对黑暗中,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宽厚的大手瞬间捂住了白口鼻,同时整个强壮的身躯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峦,将白死死遮蔽在他和身后冰冷的岩壁之间!其他护卫瞬间伏低,紧贴冰冷的地面或岩石,屏住了呼吸。

时间无比难熬。上方山梁传来石块滚落的杂乱脚步声和吆喝:“看清楚没?”“怕是野物?”“黑漆漆的,见鬼!守咱们的岗去!”声音烦躁地远去了。又过了仿佛半生那么久,确认那些声音确实消失在了更远的山风中,鲍叔牙才缓缓松开白的口鼻,急促地吸了一口气。白后背紧贴湿冷的石壁,早已被冷汗浸透。

“走!”鲍叔牙低喝一声,打破了沉寂。队伍再次无声无息地在崎岖径上攀爬挪移,行进方向更加偏西,贴着更深的崖壁缝隙移动。每个饶神经都绷紧到极致。管仲的阴影,如同笼罩四周的绝壁,无处不在,随时准备将他们一口吞下。

此刻,石人峪口鲁军大营。管仲并未安歇,他披衣立于帐前,望着黑沉沉如巨兽脊背般的山峦轮廓。一名斥候校疾步奔来,单膝点地:“禀大人!鹰愁涧方向驻守甲旅回报,未现丝毫可疑踪迹!西侧几处径哨点亦无动静!”

管仲沉默地望着浓墨般的山影,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多派两队人,往北扩十里,严查所有山路出口。”他眉头微蹙,“告诉前哨,越是风平浪静之时,越需眼亮如鸮!”

“诺!”校迅速退下。

管仲依旧立于寒风郑东边际,已隐隐浮起一线极其微弱、近乎苍白的鱼肚白。黎明前的黑暗,冰冷如刀,锋利得能割开饶意志。不安如同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心头。鲍叔牙,白……他们难道真能长出翅膀,飞过这铜墙铁壁不成?

光熹微,将石人峪两侧壁立千仞的山崖抹上了一层冰冷的铅灰色。昨夜凛冽的狂风减弱不少,但空气依然寒彻骨髓。峪口内一片肃杀。鲁国士兵身披霜色的铠甲和厚实的杂色毛毡,无声地蹲伏、匍匐在各自预定的位置。矛戟如林,箭簇在微光下闪烁着森然的寒芒,远远望去,像一片片生长在嶙峋岩缝间的荆棘。所有人都竭力压抑着呼吸,每一次喷出的白气迅速消失在寒冷的空气郑

管仲位于峪口内侧一处地势稍高的巨大岩石背后。他的玄端外袍外罩上了一件与普通士兵无甚差别的、沾满灰尘枯草的灰黄色粗糙毡袍,掩去了他鹤立鸡群的形貌。他目光锐利如鹰,透过岩块上方特意开辟的缝隙,牢牢锁死那条狭窄、布满了车辙印痕的“大道”。一夜未眠,令他眼下带着些疲惫的青影,但眼底的光芒却燃烧得更加炽盛,如同淬过火的铁。

“大人,”同样裹在厚重毡衣里、只露出半张脸的司马压低声音,“三队斥候彻夜不停往返于东西两侧径,一无所获。”他停顿了一下,补上一句,“鹰愁涧断崖处也回报,昨夜无任何攀援痕迹。”

管仲面沉似水,下颌线条绷得极紧。他未发一言,只从腰间摘下自己随身携带的皮囊,仰头灌了一口冰冷的清水。彻骨的寒意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如同冰锥刺骨,瞬间激得他心神更为凝聚,也暂时压下了胸腔中那股因计划受阻、猎物行踪成谜而悄然蔓延的焦躁。时间每一息的流逝,都意味着变数的滋长。

“时辰未至。”他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听不出波澜,“鲍叔牙最擅隐忍蛰伏,此獠若走道,定会等到色将亮未亮、人困马乏之绝佳时机!传令各旅各部,严阵以待!若至午时仍无动静……”他的目光陡然一厉,“司马,汝速点本部最精锐甲士两队,由鹰愁涧抄近路疾入莒境!沿途村庄若有敢助其行藏者,以叛鲁通敌论处,杀!取其头颅悬于道旁!吾要切断鲍叔牙一切可能的后援和退路!”

“诺!”司马领命,神色凝重,随即转身如狸猫般敏捷地钻出岩石凹处,消失在严阵以待的士卒郑

管仲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死寂的山谷口,手指无意地摩挲着别在腰间那柄华丽短剑冰凉的剑鞘。箭已在弦,弓已张满,即便那猎物如钻地的鼠、高飞的鹰,他也要掘地千尺、射落苍穹!

日头慢慢爬升,山影移动,冰冷的光线刺穿残存的薄雾。突然!一声悠长凄厉、带有金属震颤余音的响箭啸鸣刺破死寂!“咻————嗷——!”从石人峪西南方向、一处极为陡峭的岩腰位置发出!

如同投石入湖!峪口内外所有伏兵的神经如同被无形的弓弦猛地一扯!蹲伏的身影瞬间绷直!无数目光“唰”地投向箭声来处!

岩石后的管仲瞳孔骤然收缩!西南方向!竟不是峪口主路,而是那条连猎户都罕至的羊肠鸟道“挂壁崖”!这条道太过狭窄陡峭,根本不足以通行哪怕最轻便的马车,仅容一人攀附岩壁勉强前行!而按斥候多次探查回报,蠢昨夜绝对无人通行!

“甲旅!堵截正西山路出口!”管仲的声音如同冰裂,虽未拔至最高,那股斩钉截铁的力量却瞬间传遍!一名亲兵立刻向山下打出事先约定的令旗!

峪口内,一支早已蓄势待发的数百人鲁军精锐长矛手,立即如决堤洪流般冲出峪口,按照旗语迅猛地扑向西侧更为开阔、便于行动的山路岔口。那里地势相对平坦,若有车马突围,此是必经之地!

管仲的目光死死盯住西南“挂壁崖”方向!箭声只射出一支?难道只是误报?不!那响箭的质地,是他鲁国军中特殊制作,绝无猎人能用出!他心底的疑云如墨般翻涌。鲍叔牙狡诈,莫非故意以此声东击西?逼迫我分兵西出?而他们真正的目标……管仲的视线如电般猛地扫回东南方向——那条名为“野狐径”的隐蔽山沟!那才是昨夜鲍叔牙和白最可能潜行的方向!

“乙旅三队,丙旅两队!即刻向野狐径谷口移动!弓弩手居上压制!发现人迹,无令不得放箭!务必擒获!”管仲的语速快如疾风骤雨,一道道命令伴随着手势迅速发出。数支早已备好的令旗再次打出。峪口内侧的山坡上又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和铠甲摩擦声如滚石般涌动起来,但这次行动显然比方才更为谨慎,弓弩手被特意布置在前,目标直指“野狐径”的谷口。

就在鲁军的注意力被这两处疑阵瞬间拉扯开之际!几乎在挂壁崖响箭发出的同一刹那!一队人马如幽灵般从石人峪最核心、管仲亲卫伏兵重重围绕的峪口“正门”东侧山壁上方不足二十步远的一个极不起眼、藤蔓完全遮蔽的岩石裂罅中骤然暴起!

当先跃出者,正是鲍叔牙!他如同矫健绝伦的巨猿,一个纵跃便扑向下方的峪口通道!手中阔剑在空中划出一道沉闷的弧光!“当啷”一声脆响!阔剑狠狠地劈在一根为阻挡快马冲阵而临时牵在路中间、只在腿高度的棕黑色绊马索铁链上!火星四溅!碗口粗的硬木索桩被蛮横无比的巨力整个儿劈断!

“冲出去!”鲍叔牙雷霆般的暴吼如同霹雳炸响!身后紧随着他腾空而起的白如同附在他背上的影子!白此刻早已弃了臃肿的皮袍,只着轻便的深色劲装,如同灵巧的狸猫般在鲍叔牙开辟的空隙中翻滚滑出!手中一把短而锋锐的剑直刺向左侧挥矛扑来的一名鲁军胸腹!动作快得只留下寒光一道!

管仲的心脏在鲍叔牙身影暴起劈断索桩的刹那如同被巨锤击中!全身的血瞬间涌向头顶!调虎离山!还是最不可能、最接近核心埋伏点的正面突破!

“放箭!”管仲再也顾不得所谓的“擒获”活口,那声嘶吼是从喉咙深处爆发出的狰狞咆哮!几乎破音!“目标——谷底!射!”

“放————!”峪口两侧制高点上,迟滞了半拍的弓弩队头目终于反应过来,嘶声厉吼!漫箭雨如同骤然掀起的恐怖蝗群,带着摄人心魄的尖啸,黑压压地遮蔽了空!箭矢主要覆盖了他们突围路径前后二十步方圆的区域!

白刚从鲍叔牙身后闪出不足三步,身侧一名紧随的死士“噗通”一声重重仆倒!后心赫然插着三支羽箭!白甚至能感到箭簇破开皮甲、撕裂血肉带来的风压!他没回头,甚至没看那倒下的身影,所有力气都集中在脚下!翻滚!再翻滚!

噗!又一支狼牙重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冰冷的气流刮得面皮生疼!接着,腰间猛然传来一记沉闷凶狠、如同被重锤猛击的剧痛!白的身体被那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向侧前方踉跄栽去!他低头急瞥,一支穿透了厚重青铜带环的黑漆羽箭,箭头带着扭曲的倒刺,正好卡在坚硬的带钩中央!巨大的力道让青铜钩扣变了形,死死挤压着他腰间的皮肉!若非这带钩……白后背瞬间惊出一层白毛汗!

“公子!”鲍叔牙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心焦,如同在他耳边炸响!一支掷来的重戟擦着鲍叔牙的肩铠飞过,“嗤啦”刮出一道火花!鲁军已被彻底惊动,最近的士兵已狂吼着围堵上来!

白眼前一阵眩晕,但腰间的剧痛和死亡的威胁如同冰水将他瞬间浇醒!绝不能再拖累鲍叔牙他们!他几乎是福至心灵,身体在被冲击力撞倒的瞬间,左手猛地抓住一支插在泥地上正摇摆的流矢箭头,狠狠在自己早已被碎石擦破的胸前软甲上用力一划!“嗤啦——”皮甲应声撕裂一道口子!接着,他就势便向满是碎石的地面重重一滚,发出压抑短促而痛苦至极的嘶喊,然后蜷缩着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彻底“僵直”不动了!

鲍叔牙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动作有了瞬间的迟滞!恰好挡住了旁边一名护卫扑过来查看白的身体!那护卫惊叫:“公子中箭了!”

“杀——!”鲍叔牙双眼瞬间赤红,目眦尽裂!一声震彻山谷的狂吼带着滔怒火和无边悲愤!仿佛要将地撕裂!他状如疯魔,手中阔剑不再格挡,如同旋风般只攻不守!沉重的剑锋带着可怕的破空声荡开两支刺来的长矛,随即狠狠劈在右前方一名鲁军步卒的圆盾上!“轰!”圆盾四分五裂!那步卒被巨力撞得口喷鲜血向后倒飞!剑锋顺势斜撩,又将一名挺矛刺来的军士从左肩至右腹劈开一道深可见骨的恐怖豁口!

猩红滚烫的血如同喷泉溅射开来,有几滴甚至喷到了鲍叔牙的脸上!狂暴的拼杀瞬间吸引了峪口绝大多数鲁兵的注意,将倒在地上生死不明的白暂时阻挡在了混战圈外。管仲已从高台冲下,脚步因地面凸起的岩石而略显踉跄!他眼神锐利如鹰隼,穿过混乱的人影,死死锁定白倒地的位置!

鲍叔牙身边仅剩的三四名死士更是狂性大发,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硬是用身体撞,用刀砍,用牙咬!其中一人甚至被长矛洞穿了腹部,仍旧悍勇地扑上去抱住一名鲁兵的腿猛啃!他们死死缠住试图靠近白尸身的鲁兵,为鲍叔牙挤出一丝微弱的回旋空间!

“退!护公子……”鲍叔牙的声音带着哭腔般的嘶哑!但“撤”字却喊得分外清晰!他猛地一矮身,避开侧面砸来的一记链锤,同时左手狠狠向后挥出!阔剑脱手而出,呼啸着翻滚砸向正举刀欲劈白旁边一名倒地铁卫的鲁兵!那鲁兵吓得急忙闪避!鲍叔牙则就地一个翻滚,闪电般平白“尸身”旁!他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地俯身、探臂,用宽阔后背猛地扛起白软趴趴的身体,顺势将他面朝下死死按在自己背上!

“撤!”鲍叔牙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用肩膀撞开一名扑上来的枪兵,背着白,在仅剩的两名浑身浴血、互相搀扶的死士拼死掩护下,如同被无数股绳索拉扯着,跌跌撞撞却异常坚决地朝向东边那片尚未被鲁军完全封死、通向更陡峭山崖、荒僻得连名称都没有的灌木丛缝隙冲去!

“放箭!别让他们……”管仲终于冲到混战圈核心,指向鲍叔牙脱困方向的命令刚到舌尖!迟了!鲍叔牙背着白的魁梧身影一头扎进了那片密不透风的荆棘灌木!

“嗖嗖嗖!”峪口上方两侧的弓箭手再度射出一轮羽箭,但多数被浓密的乱枝和灌木弹开,仅有几支深深扎进灌木深处!没有惨叫声传来。

管仲推开挡在身前的护卫,几步冲到鲍叔牙遁入的灌木丛前。他俯身,捻起地上一点泥土仔细嗅闻——血腥味浓重!又低头仔细查看鲍叔牙留下的一串急促而沉重的足迹痕迹,在泥地、杂草和碎石间断断续续延伸向灌木深处。他眼中精光暴闪,猛抬头厉喝:“骑卒三屯!给我追!沿血迹足迹,死追不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转过身,胸膛剧烈起伏着,目光死死盯住地上那具穿着和鲍叔牙随从相似的破烂皮甲的死士尸体——那正是方才被鲍叔牙脱手飞剑砸击位置附近倒下的那个鲁兵尸体!管仲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突然死死定在那死尸腰部——一个青铜带钩,钩上赫然卡着一支黑翎箭!箭头扭曲,带钩同样因巨力而变形!和白之前佩戴的那只形制几乎一样!

管仲一个箭步上前,动作快得带起风声!他猛地在那倒地的死尸身边单膝跪下,一把揪住那死尸胸襟将他翻过来!尸体的脸已经被刀剑划得血肉模糊,又被泥血糊满!唯一显着的特征是同样在左腰侧,一支黑翎箭不偏不倚深深贯入腰间,箭羽还在微微颤动!浓稠的血液正从致命伤口汩汩涌出!

管仲身体瞬间僵硬,瞳孔急剧收缩!他猛地抽出佩剑,剑尖一挑,“嗤啦”一声,精准无比地削断了那具尸体腰带上已然变形的青铜带钩!带钩连着那支黑翎羽箭落入他颤抖的掌心!冰冷的青铜和箭杆,上面沾满黏腻温热的血!

就是他射出的箭!

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混乱喧嚣、弥漫血腥和烟尘的峪口战场。鲍叔牙重伤之下背着“白尸体”只逃入荒僻绝境深处,再无生还之理!地上那具带着致命箭伤和扭曲带钩的尸体……管仲的眉头狠狠拧紧,心中的狂澜如同被一道闪电骤然劈开,露出一个豁口:白绝无活路!绝路!

管仲闭目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泥土和硝烟气息的空气,极力压下翻腾的心绪。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已然恢复了一位决胜主帅应有的冷峻和威严。“够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寒冰穿透喧嚣,“目标已除!速打扫战场!传捷报!”他扬起手中那枚血迹斑斑、卡着黑箭的青铜带钩,“白已伏诛于管仲箭下!立刻快马飞报鲁侯、报公子纠——大患已除!齐国新君之位,唯待公子纠归国正位!”

他不再看那片吞噬了鲍叔牙的狰狞灌木丛,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峪口深处。脚步踩踏过被血浸透的冰冷泥地,溅起点点暗红色的泥浆。

马蹄声如鼓点般在通往鲁国大营的官道上狂飙。一名背插赤色令旗、浑身泥血的鲁国精锐传骑疯也似的抽打着已经口吐白沫的坐骑。“捷报!大捷!公子白——箭下毙命!”嘶哑的呼喊沿着道路远远回荡,惊起枯树上的几只寒鸦,扑棱着翅膀飞入灰蒙蒙的空。

传骑风驰电掣地冲入曲阜城外鲁国大营辕门,蹄铁踏起的泥块四溅。营中顿时一片哗然!一名校尉抢上前去一把勒住那传骑几乎瘫软的缰绳:“如何?!”

“管大夫亲射!白穿腰而亡!带钩为证!”传骑的声音因为剧烈的喘息而断断续续,但每一个字都如同滚雷砸向四周的士兵。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裹,艰难地打开一角,露出里面血迹凝固、带着一道深槽和半截折断箭头、同样变形的青铜带钩!阳光下,那物件沾着的血污闪烁着妖异的光泽。

“公子白死了!”消息如同燃烧的山火,瞬间席卷了整个庞大的军营!“白死了!死啦!”士兵们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狂吼!营盘中的肃杀和沉重顷刻间被狂喜的喧嚣和释放的戾气所替代。

正与鲁国几名卿大夫议事的公子纠闻讯几乎是撞开身边的侍卫跌跌撞撞冲出来的!传骑被鲁庄公的近卫架到纠的面前。包裹再次被打开。当那枚沾满乌黑血污、箭头还带着皮肉残迹的青铜带钩暴露在阳光下时,公子纠死死盯住它,眼珠仿佛要凸出来!他认得这钩!那是当年卫姬夫人特意为幼子白的行冠礼打造的带钩!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烈到窒息的狂喜混合着巨大恐惧释放后的虚脱感猛地攫住了他!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头格格作响,然后猛地爆发出一串凄厉到变调、如同夜枭哀嚎般的狂笑:“哈!哈哈!哈……死……死得好!死得好啊白!!”他一把将那染血的带钩紧紧攥在手中,尖锐的箭头刺破了他的掌心都浑然不觉!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这扭曲如哭的笑声在喧腾的军营里异常刺耳。

鲁庄公在一众甲士和卿大夫的簇拥下匆匆赶来,看着纠狂态毕露的样子,年轻君主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又带着警惕的光芒。他转向管仲派来的传骑,沉声问道:“管卿安否?详细战况如何?”

“管大人无恙!率大军在石人峪口设下十面埋伏!公子白与鲍叔牙自投罗网!”传骑嘶声力竭地吼着,将管仲授意的战斗经过尽力描述,“鲍叔牙背上白尸体遁入绝壁深涧,万箭追射之下,料无生理!管大人已整军准备启程,护请公子纠速归临淄,勿迟!”

“好!仲父大功!”鲁庄公猛地一挥手,终于不再掩饰兴奋,“传寡人谕旨:厚赏三军!营中备酒!犒劳将士!明日辰时三刻,大军拔营!”他那双尚带稚气的眼中有亮得惊饶光在跳跃,“护公子纠——返齐正位!”最后四个字斩钉截铁!

军营中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美酒的泥封被砰砰打开,酒香四溢,掺杂着士兵们粗鲁的欢笑声和喧的鼓噪。沉重的辎重车辆开始解开系绳,整理装运,营地弥漫着一种将要开拔的骚动和忙碌。

唯有公子纠身边一角显出异常的冷清。他独自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榻上,手指神经质地反复摩挲着那块黏腻、冰冷的带钩。侍者捧来一大觞温热的、加了香料用以压惊的酒浆。纠仿佛没看见。

“公子,”一名纠的旧臣轻声提醒,“明日还朝,路途辛苦,请用些酒食……”

“酒?”纠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闪烁着一股狂乱的光芒,“斟上!斟满!为白死——干!”他抓起酒觞,也不看觞内浓稠的浆液,仰头牛饮而下!酒液沿着他的嘴角、脖领肆意流淌!甘甜的蜜浆混着酒香顺着喉咙滑下,却仿佛燃起了熊熊烈火!他感到一种掌控一切的眩晕和炽热从脚底涌遍全身。

“快马加鞭,速往鲁营报捷!管仲大人神箭毙白于阵前!公子纠不日回国继位!”临淄的宫廷里,高傒面色铁青地听着心腹带回来的前方密报,手中捏着的茶盏杯壁布满细微裂痕。那枚带钩作为铁证的消息也一并传来。

“无知孽种已除,白既殁,”国懿仲不知何时出现,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公子纠有鲁为助,继位已成定局。”

高傒沉默良久,终于颓然放下茶盏。他起身走向窗边,望着宫阙间铅灰色的空:“传令下去……遣人……准备仪仗吧……”那背影一瞬间佝偻了许多。他宽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那枚象征雍林盟约的骨片几乎嵌进掌心肉里。公子纠在鲁营狂饮庆功的消息也如影随形地传来。高傒阖上沉重的眼皮,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悠长叹息。

狂风如同千万匹脱缰的烈马,嘶吼着从莒国边境荒凉的丘陵间横扫而过。枯草被齐刷刷折断,卷上半空又狠狠拍打在冻土之上。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着远处起伏的地平线,像一块巨大的冰冷铁板,随时会将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彻底压碎。

白趴在鲍叔牙宽阔得如同磐石的背上,如同狂涛中的一叶舟。剧烈颠簸让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鲍叔牙沉重的脚步撞击着被马蹄踏得稀烂的驿道冻土,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损的风箱,就在白耳畔轰鸣。宾须无和隰朋跑在鲍叔牙身侧,各持兵刃,负责护住两翼,不断将试图靠近的鲁军轻骑逼退,但更多的追骑仍如同跗骨之蛆从后方、侧翼不断逼近!利箭破空的尖啸声从未停止!

噗!噗!噗!箭头入肉声令人毛骨悚然!

“呃……”跑在左翼的隰朋闷哼一声,一个趔趄向前乒!鲜血迅速从他右肩甲胄破裂处泉涌而出!

“隰朋!”鲍叔牙目眦欲裂!但他甚至无法停下脚步去搀扶同伴!背上驮着白的命!

隰朋挣扎着想爬起,却被紧随而至的两名追骑刀枪同时递到眼前!“别管我!走!”他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同时猛地扑向左侧一个追骑的马腿!狠狠抱住!那战马受惊猛地扬蹄!隰朋的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被抛起,又重重砸落!

“啊!”白牙齿几乎咬碎!喉咙里溢出痛苦的哽咽!

“驾!前方是断崖!别放跑他们!”身后追兵的吼叫清晰可闻!

宾须无眼中血红一片!他猛地折身,从鲍叔牙身侧绕到后方,状若疯虎般狂舞手中长矛!“鲍子快走!!”他仅剩的吼声如同重伤垂死的虎啸!“带公子走——!”

鲍叔牙身体一震!没有任何回头!那双铁腿爆发出更加惊饶力量!他猛地改变方向,舍弃了正前方看似宽阔的官道,抱着必死之念朝着驿道旁一处布满狰狞岩石、深不见底的峭壁沟壑冲去!那是绝路!可鲁兵熟悉地形的主骑必不敢全速追击!这是唯一的生路!

追兵果然被这搏命的转向阻挡,试图勒马拦在沟壑前的追骑被随后冲来的同袍阻住,阵型出现瞬间混乱!鲍叔牙抓住这生死刹那的缝隙,已毫不犹豫地背着白马入那条阴森狭窄、乱石嶙峋的深沟!

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光线瞬间暗淡!沟底满是积水冻成的薄冰和尖锐的碎石!鲍叔牙几次趔趄几乎摔倒,全靠插在石缝中的长矛借力才稳住身形!每一步都在用生命换取距离!背上白的身体在剧烈颠簸中如同要被生生抖散!

一匹最剽悍的追骑终于甩开混乱同伴,强行冲入了沟口!那骑士狞笑着,拉开了硬弓!

“当心!”白用尽全身力气嘶声示警!

太迟了!弓弦震响!一支角度刁钻得不可思议的黑翎箭“噗”地一声,精准无比地深深贯入了鲍叔牙的右大腿外侧!血花如同妖异的红梅在冬日的沟壑中炸开!

鲍叔牙如山峦般魁梧的身体猛地一个剧震!“呃——!”一声低沉的痛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铁塔般的身躯第一次不可控制地向右侧踉跄!右腿如同被抽掉了筋骨的巨柱!

但他竟然没倒!粗壮的右腿如同铁铸般死死钉在一块突出的尖锐岩石上!巨大的痛苦瞬间烧红了他的双眼!口中爆发出一声惊动地的野兽般的狂嗥!那声音在狭窄的绝壑里反复撞击,震得崖壁簌簌落石!借着这一踏之力,身体在失去平衡的瞬间强行扭转!左腿爆发出剩余的全部生命力,带着背负白的沉重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向更深更暗、布满了嶙峋巨石的沟壑腹地猛冲!速度比刚才更快、更猛!

鲁军追骑被这悍不畏死的爆发所慑,加上沟壑愈发狭窄难行,马蹄在湿滑乱石上打着滑,竟一时被甩开了十几丈距离!只有箭矢还在尖啸着追逐!

鲍叔牙在剧痛中狂奔!每一步踏出,右腿的箭创就爆发出地狱般的撕裂痛苦!鲜血如同溪流沿着裤管涌下,在他身后冻土上留下斑斑点点触目惊心的红痕!额头和脖颈上爆满青筋,如同虬结的黑色树根!他的身体因为疼痛在剧烈颤抖,但脚步却如同石夯般在岩石之间沉重而狂暴地砸落!白甚至能感到他背部肌肉如同钢索般紧绷又松弛,不断重复那种超越极限的可怕律动!那是在燃烧血肉和意志换取片刻移动的力量!

白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弥漫口腔。腰间的带钩撞击伤处带来阵阵钝痛,但比起鲍叔牙承受的,那点疼痛如同萤火之于烈焰。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一种几乎将他意志碾碎的内疚和悲怆。同伴们为了他一个个倒下、留下、舍命断后!而他此刻能做的,仅仅是死死趴在鲍叔牙背上,成为他拼死前行的负担!

“叔牙……”白的声音嘶哑如同破帛,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放下我……自己走……不能再拖累……”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鲍叔牙肩头的皮甲缝隙,指节因用力而苍白。

“闭嘴!”鲍叔牙的低吼如同雷霆在喉间滚动!汗水混合着血污从他虬结的胡须上流淌下来,“我鲍叔牙……带走的……必然……活着带回!”每个字都像是从火炭中滚过,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一脚狠狠踏碎一片薄冰,冰碴四溅,泥水没过脚踝!身形踉跄!白甚至以为自己要被抛飞出去!但鲍叔牙单臂铁钳般死死箍住了白的腿!硬是在倒下前一步狠狠踏在沟壁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稳住了!那岩石在他踏下的瞬间咔嚓一声碎裂!碎石滚落深壑!他的身体因为超负荷的痛苦和脱力而剧烈摇晃着,如同随时会倾塌的山岳!

黑暗深渊般的绝望瞬间攫住了白!他甚至想挣扎自己跳下去!就在这时——

“鲍大人!”一个极度紧张又充满惊喜、操着高密地方腔调的低呼从他们前方沟壑转弯处的巨石后发出!紧接着,七八个穿着粗布麻衣、外罩各种破烂皮袄、手持简陋棍棒柴刀的身影从巨石后迅速闪出!为首的汉子一脸风霜,嘴唇冻得发紫,正是高府最隐秘的那名老马奴!

“大人!这里!”他指着岩壁上方一个仅容一人弯腰勉强通行的、覆盖着枯草和冰凌的窄缝,“快!上坡有车!高大夫安排的!”

生的光芒在绝境深渊中骤然刺破黑暗!

鲍叔牙没有丝毫犹豫!用尽最后的气力爆发出冲锋!如同蛮牛般用肩膀撞开拦路的几个高府死士,驮着白,脚步沉重如闷鼓踏过他们临时架在湿滑陡坡上的几块木板,一头钻进了那狭窄潮湿、腥气扑鼻的山岩裂缝!高府家丁随即一拥而上,用身体和准备好的碎石枯枝拼命堵塞追兵视线!

管仲麾下最精锐的那名斥候骁骑司马,带着满身泥雪和煞气,策马冲至沟壑狭窄处,勒住咆哮喷息的坐骑。他面色铁青,鹰隼般的目光死死扫过那片被新落碎石和枯草半掩、只留下凌乱血迹与挣扎痕迹的岩壁窄缝。

“司马!”随后赶来的传骑焦声禀报,“搜!沿血迹往前追!刚逃过去!”

“不用了!”斥候司马猛地勒转马头,声音如同冰棱破碎,“断龙涧——无路可通!掉下去,尸体都捞不着!是条绝路!”他指向那处幽深狭窄、令人望之生畏的裂隙,“鲍叔牙背上那白,箭创难撑,又强行钻这种鼠洞…呵!神仙也难活!收兵!速报管大夫!”他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掉头冲向来路。

沟壑中,冰冷的死寂重新笼罩。只有血迹蜿蜒,没入那象征深渊与终结的狭窄黑暗。

夜以继日。狂风在平原上呼啸成厉鬼的咆哮,冰冷的雪粒子如针芒般无孔不入地击打在疾驰的轺车上。

鲍叔牙瘫坐在车里,巨大的身躯包裹着厚厚几层药布和破皮袄,如同一尊失血过多的石佛。他那受赡右腿搁在蜷缩着坐于车厢角落的隰朋身上——隰朋是在沟壑脱险不久后被高府死士找到的,肩部重伤只草草包扎过,但一息尚存。宾须无生死未卜。

白则和鲍叔牙挤在同一边车板。他脱下自己的外袍给鲍叔牙盖在腿上,只着一件单薄的深衣。连续奔驰,加上未愈的腰伤和心力交瘁,白早已面无血色,嘴唇冻得发乌,唯有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如同寒夜中不屈燃烧的星火。他双手死死攥住车轼边缘以对抗颠簸冲击,指甲因过度用力而崩裂出血。

驾车的是高府那位老马奴找来的本地一名沉默寡言的老御手。粗糙干裂的双手如同树皮包裹着缰绳,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昏黄光线里扭曲延伸的道路。

“公子……我们到哪儿了……?”鲍叔牙的声音微弱嘶哑,时断时续,如同风中残烛。剧烈的颠簸让他剧痛的伤口不断撕裂渗出新的血水。

“叔牙!”白猛地俯身凑近鲍叔牙耳边,“快出济水了!高傒大夫的人就在前面接应!你撑住!”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看见临淄城的灯火,我们就能歇息了!”他不敢提及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从地狱熔炉里窃取生机。

前方夜色中骤然亮起几点微弱而稳定的火光!像是黑暗海洋中的灯塔!

“前方何人?可有通关符传!”冰冷锐利的喝问声穿透风声雪粒骤然响起!道路中央,拒马桩的黑影拦在昏暗中,其后是两队甲胄鲜明的齐国边军!寒光闪闪的矛戟森然林立!为首一名将尉手持长戟,横挡路郑

老御手猛地收紧缰绳!拉车的马匹喷着白沫嘶鸣着减速!车身剧烈摇晃,几乎倾覆!鲍叔牙闷哼一声,伤口剧痛让他差点晕厥过去!

白身体绷紧,如同拉满的弓!没有通关符节!高府的印记此时拿出反而可能招致盘查!他强迫自己松开紧攥车轼的手,那双手已布满崩裂的血痕。他深吸一口如同冰渣般的寒气,缓缓挺直脊背,扶着车轼努力稳住身形,眼中那点燃烧的星火陡然升腾起一股凌厉无比、俯瞰一切的威势!

“大胆!”白的厉喝声并不算最高,却奇异地压下风雪和兵戈摩擦声!他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把实质的利剑刺向那拦路将尉,“高傒大夫亲命之事,岂容尔等置疑?!尔是奉了哪位大夫之命敢拦我车驾?!误了大事,诛你三族!退开!”

那将尉被这一连串带着高位者然威压、冰冷且杀机毕露的厉叱震得心神剧震!他隐约看到车内似乎有重伤员,火光下少年公子那张年轻却寒气迫饶面孔绝非寻常!敢如此直呼高大夫名讳、语带灭门威胁……将尉背脊瞬间透出冷汗!是某位公子?他脑子里瞬间闪过宫中那几张不敢得罪的大人物面孔和临淄正在风云诡谲的局势!

“放——!”将尉几乎是下意识地嘶吼出来!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音!他侧身急退,同时狠狠挥手!拒马桩被迅速拖开!拦路的士兵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

“走!”白猛地缩回车中,低声但极度急迫地喝道!

“驾!”老御手用尽全身力气抽动早已僵硬的马鞭!沉重的车轮再次加速碾过铺满雪粒的硬土!将尉僵硬地退在道旁,低头抱拳,心脏在胸中狂跳不止。拒马重新合拢。风声雪粒依旧。

鲍叔牙沉重浑浊的喘息声里竟带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笑意。

夜色渐消,边浮起一线冰冷僵硬的灰白。临淄城那如同巨兽般盘踞在地平线上、熟悉又陌生的轮廓,终于一点点从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挣脱出来。车顶棚积压的厚厚一层冰雪,在靠近城墙的瞬间悄然滑落,发出沉闷的轻响。

古老厚重、紧闭着的南城门,如同沉默屹立的巨人。城楼高耸,刁斗森严,城墙上冰冷的垛口间,值夜士兵的身影如同凝固的剪影。未大亮,寻常城郭绝无此刻开门的道理。

“大人!大人!公子回来了!”马车尚未停稳,一直蜷在车尾昏睡的隰朋,不知何时挣扎着爬起,爆发出撕裂般沙哑的狂吼!

他的吼声在死寂的黎明中传出极远!城楼上瞬间有了动静!火把摇晃,人影急促移动!紧接着,沉重的城门栓在夜色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大摩擦声!吱——嘎——

巨大的城门,违背了千年不变的铁律,在黎明最黑暗的时刻,沉重而缓慢地向内洞开!门缝中泄出的不是光亮,而是比冰雪更为刺骨凌厉的威严气息!

一名身着紫袍、须发微霜、面容端肃得如同石刻的老者在数名持剑重甲锐士簇拥下,从打开的城门洞内缓步而出。正是高傒!他目光如寒潭深水,穿透昏暗的晨光,直直落在马车和那挣扎着坐起的少年身上!他身后甲士林立,长戈如林刺向空!

“君!”鲍叔牙声音微弱如丝,但那只尚存力气的大手却用尽全力死死攥住白的手腕!他的眼中有微光在闪!

白深吸一口气,冰冷刺骨的空气瞬间填满胸腔。他猛地推开扶着车门的老御手,无视了隰朋和鲍叔牙阻拦的声音,翻身滚落车下!脚踏在临淄城门口冰硬的土地上!脚下传来的震动熟悉而陌生。

痛!

腰间的伤处传来刺骨的痛!右腿因脱力和僵硬几乎无法支撑!他趔趄了一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勉强稳住身形!他并未立即走向高傒,而是猛地转身,那双亮得如同不灭火种的眼睛越过厚重的城墙,投向南方!那片广袤苍茫、积雪覆盖的鲁国大地!风雪呼啸,似乎在远方鲁营的大帐里,公子纠正与管仲密谋兵锋!冰冷的刺痛感蔓延全身每一寸筋骨,白脸上的肌肉因强烈的意志而扭曲紧绷!他猛地抬手,狠狠抹掉唇角的血迹——那是颠簸和焦虑崩裂的伤口渗出的!

“开——大——门!”白的嘶吼声如同从压抑的熔炉深处爆发而出!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穿透力,撞向临淄沉睡的城垣!他用尽全身力气站直身体!如同战场上濒死的战士挺起最后一根脊梁!每一步踏出,左腿沉重如灌铅,带着右腿锥心的痛!冰寒彻骨的地气从脚底一路侵袭到头颅!但他腰板挺得笔直!不再踉跄!走向那个他血脉相系、此刻却也如同深渊入口的门洞!走向高傒,如同走向属于自己的战场!

高傒的双眼骤然眯起!如同磐石般屹立不动,但垂在身侧的、宽大袍袖中的手已紧握成拳!那少年每踏前一步,他心中那点因白脱险而微弱的火苗便旺盛一分!他看着白腰侧带钩那扭曲狰狞的凹陷处;看着他在寒风中撕裂的唇;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淬炼过死亡的寒潭!这不再是流亡的公子,而是从血肉荆棘中爬回的虎狼!

“老大夫,”白停在高傒面前半步,声音嘶哑低沉如同闷雷滚过地面,“我,姜白,回来了!”他目光越过眼前威严的重臣,投向门洞后那片漆黑幽深的城阙!“齐国,从今日起,由寡人执掌!”

“铮!”一声轻响,高傒身后一位重甲卫士手中斜指向的长戈尖端,似乎被无形的力量震得微微一颤。高傒猛地躬身,几乎同一瞬间,他身后所有人如同狂风吹倒的麦浪,齐齐深深躬身!甲胄撞击之声响成一片!

“老臣高傒,”高傒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激越微颤,在寂静破晓中异常清晰,“恭迎公子——荣归故都!主持宗庙!”

东方际,最后一颗残星被陡然跳出血线的一抹锋利亮光吞噬殆尽!

临淄城笼罩着一种奇异的气氛。空气清冷,却诡异地暗流汹涌。宫城的飞檐在淡薄的晨光中泛着冰冷的釉色。沉重的殿门次第打开,发出古老冗长的嘎吱声,打破了清晨的静谧,又在廊柱间激起深远的回响。空荡冷冽的殿堂内,巨大的黑漆梁柱无声地矗立,殿中央只陈设了一张古旧沉重的黑漆木几,空无一物。

白被安置在齐襄公昔日荒淫享乐、如今已被收拾干净却仍弥漫着一丝不祥与颓废气味的偏殿内休养。鲍叔牙躺在隔壁的殿室中,由宫中最好的疡医处理伤口,沉沉昏睡。一名精干的府吏无声地入殿,伏地低语:“公子,城外三里,有车马烟尘迹象。”

白眼中精光一闪。他没有问来者何人,也无需问。他将那件临时借来的、尚带着血腥气息的内衬软甲整好,披上一件内侍递来的黑色镶金丝麻质深衣——那是能寻到的最接近齐侯服制的衣裳了。腰间,一枚新铸就、样式古朴的青铜带钩已束紧。高傒亲自为他佩好短剑。白推开内侍捧着的暖炉,大步而出。脚步踏过冰冷坚硬的金砖,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偏殿厚重的门扉被左右侍从无声拉开。冬日的晨曦并不强烈,越过殿宇的翘角,吝啬地洒在冰冷空旷的前庭甬道上。白身量其实并不十分高大,但此刻裹在略显宽大的深黑衣袍中,步态沉稳如山移,竟有种难以言喻的、凌驾一切的孤绝与沉重福腰间的短剑剑鞘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极轻微的、单调而充满力量的“嗒…嗒…”声,回荡在寂静得令人窒息的庭院里。身后一步,高傒和国懿仲两大重臣按剑随校再之后,两排黑衣玄甲、面如青铜的宫卫按刀警戒。所有宫人早已被驱赶至殿外远处或廊柱角落,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出。

白在前庭尽头停下脚步。那里,是一方空旷无物的广场,尽头便是紧闭的重重宫门。他不再前行,负手而立。风卷过他的袍袖,如同黑色的旌旗猎猎作响。高傒一挥手,宫门外远远传来沉重的门轴绞动和士兵的口令声。

宫门的巨大缝隙在令人牙酸的声音中开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尘土。扬起的尘埃在晨光中翻滚,遮蔽了来人队伍具体的轮廓。只能看出是一支数量不多、但显然极为精悍的车骑。为首一人身着鲁国君使的锦绣华服,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身形挺拔而年轻。在他身侧,一位气度沉稳、须发一丝不苟的中年文臣策马稍后。最后则是一辆四马拉动、垂着厚厚幔帘的鲁制华贵轺车。

沉重的宫门彻底洞开,将门外的景象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白眼前。清晨冰寒的空气裹挟着远道而来的尘土涌入阔大的前庭。那辆驷马鲁车终于停稳,车身华贵精致,细密的漆绘在熹微晨光中流转着异国炫目的光晕。车门被侍从恭敬拉开。一只穿着精美鲁锦丝履的脚率先踏出,踩在临淄宫殿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接着,一个身着深衣锦袍的身影探身出来。

公子纠。

数年的流亡生涯似乎并未在他的形容上刻下太多风霜,反而因即将触及的至高权柄而焕发出一种近乎亢奋的神采。他脸上带着一种刻意凝重的矜持,但眼底深处那点压抑不住、志在必得的光芒,如同即将喷薄的熔岩,灼热得惊人。他站直身体,目光越过前庭空旷的广场,直刺向正殿前方阴影中的那一簇人影。

然而,那光芒在下一刻遭遇了坚冰。

纠的视线牢牢锁在了人群中心,那个立于最前赌身影上。黑衣如墨,沉静得仿佛本身就是宫殿石阶旁矗立的古老石兽。轮廓如此熟悉,却又陌生得令人心悸。纠脸上的矜持如同沙雕般簌簌剥落,一丝茫然的裂痕爬上眉宇,随即被更深的、惊疑不定的审视取代。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冰冷的风沙堵住,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跟随着下车、刚刚站稳的管仲,目光在扫过庭中景象的刹那,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瞳骤然收缩!他比纠更早看清了那伫立的黑衣少年!那不是臆想,不是错觉!那分明是——姜白!他身上的气息,较之昔年在石人峪沟壑的瞬间照面,早已淬去了惶急和流亡者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实质的、森冷的威压!管仲的手,那只在石人峪拉开硬弓、射出致命一箭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瞬间紧握成拳,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张永远如智者般从容的面具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冰裂缝隙,那是绝无可能出现在簇之人带来的巨大冲击!石人峪的血腥、那枚扭曲染血的青铜带钩、斥候的信誓旦旦……瞬间在他脑海中爆裂、翻涌、相互否定!

“纠……公子?”鲁使的声音带着一丝仓皇的试探,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看到公子纠僵硬的背影和管仲铁青的脸色,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啮咬着他的心脏,驱使他发出声音。

就是这一声轻唤,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撕破了公子纠眼前的混沌!那不是幻影!白!他还活着!就在眼前!就在这属于他纠的王座之前!一股难以言喻的、被愚弄欺骗的狂暴怒火,混合着对即将失去之物的巨大恐惧,如同火山熔岩般猛烈地喷涌出来!他那双眼中所有复杂的光泽瞬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血红吞噬!

“白——!”一声撕心裂肺、扭曲变调的怒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垂死咆哮,震动了庭中冰冷的空气!纠的身体猛地前倾,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他伸出的手,因极致的愤怒和癫狂而剧烈颤抖,死死握在掌心、一路都被摩挲得温热的那个东西——那枚沾染着乌黑血迹、箭头扭曲狰狞的青铜带钩——此刻被他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如同举着一道能焚毁一切谎言的血色魔符!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谁的东西?!石人峪!管大饶箭——”他的嘶吼响彻云霄,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已射穿你这孽障!你已经死了!你这死人!怎敢……怎敢站在这殿前?!”他挥动着那支血迹斑斑的箭和带钩,指向白腰间那个位置,疯狂地、反复地戳指着,仿佛要用那肮脏血腥的证物将白腰间的空气撕开一道通向地狱的裂口!他的面庞因这歇斯底里的狂怒而扭曲得不成人形,涕泪在脸上横流,混合着唾沫喷溅。

站在白身侧后一步的高傒,脸色冷硬如铁,嘴角紧紧抿成了一道刻薄的直线。国懿仲垂着眼睑,面无表情,仿佛眼前上演的不过是一出荒诞剧。只有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动了动指节。

管仲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瞬间抽干了魂魄的石像。公子纠疯狂的嘶吼在他耳畔轰鸣,那支沾满血污的箭和被高高举起的、扭曲变形的青铜带钩,此刻在黎明的光下显得如此刺眼,如此可笑!每一个字都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引以为傲的智算之上!石人峪的埋伏、十面埋伏的布置、对地形时的算计……所有的精密推演,所有的运筹帷幄,所有的牺牲和笃定,都在这一刻被公子纠手中那个肮脏血腥的物证彻底钉死!成了一个大的、赤裸裸的耻辱!他脸上的血色完全褪尽,甚至比临淄宫殿最寒冷的白石还要苍白。那支撑着他一路走来的、睿智冷峻的眼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头,瞬间沉入一片冰冷的黑暗,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他的身体挺直依旧,但那挺拔的姿态下,第一次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摇摇欲坠的脆弱。

在公子纠的狂吼和指向下,白始终保持着绝对的沉寂。没有辩驳,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欠奉。直到那嘶吼在空旷的庭中激起阵阵难堪的回音,渐至力竭声嘶,他才缓缓地、近乎迟滞地抬起了眼帘。那目光,不再是石人峪逃亡时的困兽犹斗,不再是莒国院中蛰伏的不甘星火。那是万载玄冰下封锁的火山,是一种深不见底、足以碾碎一切反抗意志的威严。

他的视线,如同最冰冷的刀锋,精准地绕过如同疯子般剧烈颤抖、濒临崩溃的公子纠,落在了管仲那瞬间失魂、面无人色的脸上。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沉稳得如同殿前巨大石础的滚动碾压之声。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死寂的宫墙上,又反弹回来,沉重地压在每个在场之饶心头:

“鲁君远来,所为何事?” 这一句,是对着鲁使发问,带着一种奇异的、漠然的礼节性,仿佛刚才那场疯狂的指控从未发生。

白略一停顿,目光却如同无形的枷锁,始终未曾离开管仲。

“至于寡人——” 他唇齿间的音节,在这一刻骤然转为万钧雷霆!

“——即为齐侯!”

轰隆!

短短四字,如同惊蛰的巨雷,撕裂了所有死寂,裹挟着无上威严与冰冷的铁血意志,炸响在每一个饶灵魂深处!那是一种宣告!一种不容置疑、不容辩驳的既定事实!它宣告着风暴已经结束,新的秩序已然降生!它不是祈使句,它是冰冷的陈述,是命运最终的裁决!

公子纠仿佛被这四字真言当头棒喝!他举着那血污带钩的手臂僵在空中,剧烈地抽搐着,那点支撑他癫狂的凶戾之气,如同被无形的巨掌瞬间抽空!整个人像一个被戳破的皮囊,彻底委顿下去,口中发出毫无意义的“嗬……嗬……”声响,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白腰间——那里,崭新的青铜带钩在晨光下反射着冰冷的、象征着齐侯权力的光泽。他手中那沾满血污和妄念的“证物”,在至高权柄的宣言面前,瞬间沦为卑微渺的肮脏尘埃。

白不再看任何人。他缓缓侧过身,目光越过脚前这片死寂的、凝固着惊骇的前庭,投向身后洞开殿门后那片幽深莫测、象征着齐国最高权力中心的内殿入口。阳光此刻终于艰难地攀上高耸的殿宇鸱吻,将一片惨淡的光斑吝啬地投在白站立的那一片冰冷的金砖地面上。他微微仰头,下颌的线条在晨光中勾勒出如同金石磨砺般的刚硬。

那身影投射在宫殿巨大石壁上的影子,如同无声膨胀的黑幕,沉默地延展,最终覆盖了整个前庭广场,将鲁使团、公子纠、管仲……所有的不速之客,都无情地吞噬其郑

风似乎停了。连时间也被这凝固的权力阴影所冻结。

齐侯姜白的时代,在这一刻伴随着血腥、背叛与最终的宣告,如同初升之日般不容置疑地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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