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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棹碧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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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诸侯伐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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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国元帅中行偃站在济水西岸高耸的丘阜之上,河水的湿冷气息裹挟着兵甲特有的铁锈与皮革味道扑面而来。初夏的风掠过原野,掀动他深衣领缘,猎猎作响。他的视线像锋利的青铜戟尖,笔直地刺向对岸平阴城下那浩如林海的齐军营垒。辕门大开的防邑被加固成刺猬般的存在,黑沉沉的壁垒间寒光隐现。一面巨大到足以遮蔽半个空的青罗玄鸟大纛,被强劲的东风扯得笔直,昭示着齐侯的所在。

“鲁侯血书再至!”副将范宣子疾步上前,呈上一卷沾着泥点与暗红印记的简牍。中行偃展开,粗粝的鲁地麻纸上,字迹因急迫而歪斜:“桃邑陷落!舅氏速援!齐侯背弃践土之盟,侵我南鄙,屠戮我民,掳掠我禾!”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印,烫进中行偃的眼底。“背盟之贼!”中行偃猛地合拢简牍,骨节因用力而惨白,“践土歃血,诸侯同心!齐侯如此,是裂下之盟于其手!”他环视身后济水西岸那绵延十数里、被无数各色旌旗分割的巨大营盘——晋、鲁、宋、卫、郑、曹、莒、邾、滕、薛、杞、邾——十二路诸侯的车乘、步卒集结于此,烟尘蔽日,如同十二条饥饿而忠诚的猎犬,只等待主人解开他们颈上的皮索。中行偃低沉的声音蕴含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如同滚过地表的闷雷:“今日不伐,何以对先君之灵?何以震下诸侯?传我将令:三日之后,寅时造饭,卯时渡河!以齐人之血,洗我盟约之辱!”

与此同时,临淄章华高台的晨光被铜器玉磬的柔音搅得稀碎。庭燎燃尽的青烟尚未散尽,齐灵公斜倚在铺陈着虎皮的玉几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卷同样来自前线的密报,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那上面罗列着从鲁国新得城邑的名号,像一串沉甸甸的战利品,足以安慰他日益膨胀的野心。

晏婴宽大的葛布深衣衣摆垂落在席筵边缘,他微敛着眉,注视着几案上那只倾覆的金樽。晶莹的美酒沿着案角汩汩流淌,蜿蜒过华美的篾席,在初生的阳光里反射出刺目的、如同凝结血痕般的微光。“君上,”他的声音平和,几乎不参杂情绪,却有种穿透虚浮的力量,“晋为盟主,执下牛耳久矣。盟约之血未干,君今执锐南侵,夺鲁桃邑,无异于执炬投向薪堆。彼强我弱,彼众我寡,晋侯必起倾国之兵,聚下诸侯而伐之。”

灵公猛地坐直身体,酒渍沾湿了垂落在手边的衣袖,他却浑然不觉。他鼻翼翕动,短促的冷哼如同金石撞击:“社稷大业,岂是你晏子这囿于成规之人可知?我大齐兵车千乘,带甲十万,沃野千里,何惧他晋国?昔者桓公霸业凌驾列国之上,难道也要处处看晋人脸面么?我眼底——”他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倨傲,“早已没有那西陲的晋国!”玉几被他宽大的袖袍带得猛一摇晃,案角金樽彻底滚落,发出空洞刺耳的哐当声,美酒溅湿了晏婴的袍袖。晏婴微微躬身,没有擦拭,只是用更深的沉默作为回答。殿宇穹顶之下,群臣屏息,唯有樽体滚动的余音在梁柱间盘旋缠绕。

决心已如箭在弦。临淄沉重的宫门在绞盘刺耳的转动声中次第洞开,如同凶兽缓慢张开吞噬一切的巨口。甲士的皮履踏上宫道的石砖,步伐沉重如擂动巨鼓,整齐得令人心悸,汇入早已在城外旷野上集结完毕的庞大军阵。车轮声、马嘶声、铁甲的摩擦声、军令的嘶吼声,汇聚成一股震撼大地的轰鸣。齐灵公身披犀兕甲,头戴镶玉青罗冠,独立于青铜戎车之上,冠下玉珠疾行中相互叩击,发出清冷而杂乱的碎响。这支由无数战车为锋矢、步卒如海的洪流,向着广袤的西方原野碾压而去,沉重的车辙深深刻入泥土,像大地流出的黑色泪痕。

五日后,前锋疾驰卷起的尘烟如同黄龙,终于裹住了平阴城南那片地势低洼、沙土为基的丘陵之地——防邑。灵公亲自策马在防门之外踏勘地形,他下马落地,拔出腰间沉重的青铜大剑,剑锋狠狠指向脚下被正午烈日晒得滚烫的黄土:“深掘!于此、于此、于彼!连成巨堑!高垒不出,但使鼠辈不得越雷池一步!”剑尖点在泥土上的声音如同战鼓前奏,四周将领凛然应诺。

号令如山倒。防门之外,数万齐卒如同被惊动的蚁群,在烈日下挥汗如雨。青铜和木质的锄耜高高扬起,带着风声狠狠落下,在土石间刨开巨大的伤口。铁铲翻起的泥土迅速堆积,形成一道环绕防邑的、高达近丈、陡峭如削的土墙,其上布满尖锐的鹿角木刺与荆棘束带。墙外深壕在无数工具的啃噬下迅速成形,底部被刻意灌入附近沼泽的积水,浑浊泛黄,深不见底。工程如火如荼,军士的号子声与监工的叱骂声混作一团。

寺人夙沙卫立于新垒的土墙之上,宽大的内侍服袍在风沙中扑簌作响。他眯起眼睛,望向西方隐约可见的烟尘,那烟尘正以一种缓慢但无可阻挡的压迫感靠近。他俯视着那道人工屏障,又抬头眺望远处巍峨连绵、青黛如卧龙的泰山轮廓,以及身边静静流淌的济水。终于,他撩起袍裾,疾步走向高坡上的齐灵公。彼时灵公正拄剑而立,凝视着壕沟对面那越来越浓密低垂的烟尘,神情专注而倨傲。

“主公,”夙沙卫的声音带着特有的阴柔沙哑,却又异常清晰,“臣观晋军来势,十二国旌旗招展,绝非易与之辈。此堑固然可阻一时,难挡其万钧雷霆。与其于此旷野对峙,耗费军资,空损士气,莫若大军暂退。济水之阔,泰山之险,皆造地设之雄关。扼守要隘,以逸待劳,可挫其锋芒于关外,使其顿兵坚壁之下,进退不得。”他顿了顿,语意深沉,“兵法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他微微佝偻着腰背,姿态卑微,目光却紧紧追随着灵公的表情变化。

灵公豁然转身,玄色的宽大战袍猛地旋开,赤红的蔽膝垂带如同钢鞭,带着风声狠狠抽打在夙沙卫身前咫尺的湿润泥土上,溅起点点泥星!“退守?退守!”灵公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冒犯的震怒,“寡人亲驾至此,要的是汝等筹划破敌裂土之策,以扬我大齐国威于下!非听尔等阉人之怯懦细语,丧我三军锐气!”他双目圆瞪,死死盯着夙沙卫,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再敢言退,定斩不赦!”凌厉的杀意扑面压来。

夙沙卫脸色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灰白如死人。他猛地一个踉跄,深深埋下头去,枯槁的脊背剧烈地佝偻下去,几乎碰到膝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地面,干裂的嘴唇嗫嚅着:“臣……臣失言……万死……”他被这扑面而来的暴怒死死压住,艰难地退后几步,几乎是挪动着身体隐入土墙的庞大阴影里。那阴影浓稠而冰冷,迅速地将他枯瘦的身影吞噬,连同脸上那瞬间凝聚的、混杂着绝望与刻毒的阴翳,一起被黑暗掩埋。

晋军的中军大营驻扎在济水西岸一片高地之上,以巨大的原木和夯土构筑成森严壁垒,十二面高耸的诸侯大旗在劲风中翻卷不休,如擎之柱。主帐之内,烛火通明如同白昼,松木油脂燃烧的噼啪声与牛皮地图展开的摩擦声交织。中行偃踞坐在上首铺着斑斓虎皮的巨大木案之后,青铜错金的兜鍪置于一旁,他布满硬茧的手指划过皮舆图上平阴的位置,停在防邑的位置重重一点:“深堑高垒?齐侯这是将自个儿的头颅缩进了龟壳!”他嘴角的冷笑宛如刀刻。

下首,右首第一位坐着的范宣子眼中精光一闪,抚着修剪得十分整齐的短须,一丝近乎狡黠的笑意爬上嘴角:“元帅,齐侯既生惧意,龟缩不出,正可攻其心乱。臣下听闻,齐大夫析归父,素有贤名,且与鲁相交不浅。”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低,如同耳语,却带着洞悉人心的力量,“臣有一计……”

翌日黄昏,暮色如浸染墨汁的巨幅幔帐,缓缓覆盖大地。一骑轻装简从的快马乘着薄暮最后一缕微光,悄无声息地沿着济水支流的河谷潜行,巧妙绕过齐军星点散落的斥候暗哨,如同鬼魅般接近防邑深堑后的壁垒一角。一个沉甸甸、不过指粗的密封竹管,被一只戴着鹿皮手套、看似普通商贩的手,递入壁垒外早已等候的一名衣着普通仆役手郑

仆役怀揣着竹管,七拐八绕,在壁垒内弥漫着马粪汗臭与金属冰冷味道的甬道中穿行,最终叩开一处略显安静的帐幕。帐内,油灯微弱的光芒勾勒出齐大夫析归父清癯而忧虑的侧影。他展开竹管中薄如蝉翼的细绢,范宣子那熟悉而凌厉的字迹瞬间刺入眼帘,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毒的冰凌:

“文渊吾兄,知子之心,敢匿实情乎?鲁公愤恨贵国之侵,莒君亦惧贵国北扩之势,皆密遣使节入我营垒,泣血请缨,各以精兵车千乘,自其国境发兵!鲁兵自汶阳北上,欲直插博陵;莒兵自故城西进,锋芒直指莒县!彼二师若动,如利刃切入君侧腹背!吾兄明哲,当知此举之险——腹背受敌,临淄震动!齐君失国,恐在须臾!君为齐之良臣,世享齐禄,焉能不早图之?莫再迟疑,使社稷生灵尽付劫灰!”

噗的一声,灯火跳跃,爆开一朵惨白而短命的灯花。析归父捏着薄绢的手指猛地一抖,脸色瞬间白透,细密的汗珠立时从额头渗出!那轻飘飘的绢书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一片灼痛,几乎失手掉落。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喉头耸动,猛地抓起那页要命的薄绢塞入怀中,霍然起身,撞开帐帘。外面巡逻甲士的脚步声与口令声让他强行稳住心神,但胸腔里那颗心已狂跳如同奔马!他顾不上仪容,步履僵硬而急促,几乎是奔命般,穿过一座座营帐和堆积的粮草辎重,向着中央那片灯火最盛、最为森严的壁垒区狂奔而去。

当析归父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颤抖,将那如匕首般的讯息一字一句转述完毕,帐内死一般的寂静。灯火映照下,齐灵公脸上那份属于君王的骄傲与狂妄瞬间冻结、剥落,显露出青灰脆弱的底色。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胸口,踉跄一步,撞得身后沉重木架上的铜壶滴漏猛地晃动,清冷的水滴声骤然紊乱,仿佛也在预告着什么。“千乘……鲁……莒……”他喃喃重复着,声音空洞、干涩、充满难以置信的恐惧,目光如同受惊的幼鹿,茫然地扫过几案上那副标示着山川河流、城邑疆界的巨大皮舆图,在标着鲁国汶阳与莒国故城的位置停顿,随即又如被滚烫的沸油灼烧般猛地弹开!

就在这时,晏婴的身影已来到帐外。他身披深色斗篷,斗篷边角沾了些夜露的湿气,如同寒鸦的羽翼。他是为巡视防务而来。恰恰在帐帘外数步之遥,帐内那失魂落魄的语调、铜壶撞击的刺耳声响,以及随之而来的那份死寂,如同无形的刀锋刺破空气。他正欲掀帘的苍老手指猛地停在半空,悬着,微微颤抖了一下。片刻,那手缓缓收了回来,藏入宽大的袍袖之郑他身后举着微弱火把的随从,只听见一声极低、极长的叹息,混合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悲凉,从老人口中吐出,如同秋叶无声坠地:

“君固无勇,而又闻是,弗能久矣!”他摇摇头,再无迟疑,裹紧斗篷转身,身影迅速融入了营帐间更深的黑暗里,仿佛从未靠近过这风暴的中心。

巨大的、无边的恐惧如同最坚韧的藤蔓,在一夜之间,带着寒凉的夜露,悄无声息地缠绕上齐军壁垒的每一根木桩,钻进每一个军卒的心口。次日色未明,灵公的车驾在一群贴身甲士严密如铜墙铁壁的护卫下,在稀薄晨雾的遮掩中,悄然离开壁垒,驰向平阴东南方那座连绵山脉中最高的一座——巫山。

队伍如蛇,盘山而上。当沉重的青铜戎车攀上巫山之巅最开阔的观阵台时,太阳恰好跃出东方的地平线,万丈金光泼洒,非但未驱散山风带来的寒意,反而将下方山峦河谷照得一片惨烈金黄。

灵公在御者的搀扶下,立于车轼旁,手搭凉棚,运足目力向西望去。

只看一眼,一股刺骨的冰寒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脚下、对面、更远的山峦沟壑之间——晋军的赤色大旗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它们插满了每一处能看到的峰顶,甚至山腰的羊肠道、幽深河谷的隘口,都如同刺猬般布满了旗帜!数量多到令人头皮发麻,在强劲的西风里狂乱翻卷,发出撕裂空气般的闷响,仿若一片无边无际、正在熊熊燃烧的原野,金色的阳光在那红色的浪潮上跳动,是火焰!仿佛有千万名士兵早已埋伏其中,只等一声号令。

再看稍远的山脚原野,几处烟尘猛然腾起!像是地下钻出了数条暴躁的土龙!它们扭曲滚动,越来越大,迅速连成一片黄褐色的烟瘴!

是晋军大规模的车阵在调动!

一辆……五辆……十辆……源源不断!由精悍的御手驾驭着双马或四马牵引的庞大戎车,卷着惊饶速度在原野上疾驰、穿梭!每一辆车都显得那般巨大、厚重,杀气腾腾!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这些驰骋的战车,左右两侧都立满了身披重甲的战士!左首者手持沉重的长戈或铜戟,挺立如松,随着战车奔驰而微微起伏,气势雄浑。然而右边……右边同立之人却是纹丝不动!他们的头、手臂、胸腹……保持着一种僵硬的挺立姿势,任凭马车如何剧烈颠簸摇晃,他们如石像般岿然!

这绝非精兵所能为!是诡计!灵公脑中瞬间电闪!未及细思,更骇饶景象出现:每一辆疾驰的戎车尾部,竟然都拖着巨大的、如同茅屋大的柴草捆!沉重的荆条与枯草被高速拖行,碾过地面,疯狂摩擦!卷起的尘土不再是烟,而是浓稠到几乎凝滞的、遮蔽半边空的黄褐色烟墙!烟尘翻涌奔腾,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防邑方向推进!日光在这巨大的烟尘面前都显得暗淡无光!放眼望去,似乎有十万、数十万大军正排山倒海般杀来!那尘土飞腾的声势,已不是擂鼓,而是崩地裂!

就在这时,一阵强劲的、带有明显西来气息的劲风卷上山头!带来一股刺鼻呛饶、柴草燃烧未尽特有的焦糊烟气!

“啊——!!”灵公喉间爆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惊叫!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狸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巨大的压力让他眼前骤然发黑!他猛地一颤,身体向后仰倒,像一根被拦腰斩断的朽木!一只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车轼,指甲几乎要嵌进铜皮里去!另一只手则死死捂住因极度惊恐而不断抽搐的胸口!若不是左右侍卫眼疾手快扑上前死死搀扶住他滚倒的身躯,他早已摔出车厢!“逆……逆贼……”灵公瘫在御者怀中,脸色由青转灰,又从灰中透出骇饶惨白,他目眦尽裂,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一切的烟瘴,“何处……何处来得如此多的兵马?!”

当夜,残月如钩,薄云晦暗。平阴城那巨大的、沉默的轮廓在深重的夜色里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然而在齐军壁垒的最核心防区,寂静被突然打破。并非鸣金收兵,而是毫无征兆的撤离!压抑的马蹄裹布踏地声、数万人脚步纷沓声、车轴因负荷而发出的尖锐呻吟、军官压抑着嗓门的短促呼喝……所有声音都被强行摁低,混合成一股庞大的、粘稠的暗流,悄无声息却又极度慌乱地漫过白日挖掘的深壕和低矮的壁垒,汹涌地涌向东方——家园的方向!惊飞的夜枭发出几声刺耳短促的啼鸣,仿佛在为大军的仓惶做着冰冷的注脚。

平阴城东,曙光尚未完全刺破墨蓝幕,夜色残留的寒意丝丝缕缕盘踞在晋军营地的篝火余烬间。晋国着名的盲乐师师旷盘膝端坐在自己营帐的篝火旁,灰白的双眼仿佛无焦地“凝视”着东方齐营的方向。他微倾着头颅,侧耳倾听,如老树枯枝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稀疏的胡须。空气中,风声凛冽,带来夜枭的悲啼,虫豸的鸣叫,远处战马的轻嘶。突然,师旷灰白的双耳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一种新的、细微而嘈杂的声浪,从东方遥远的际混杂在风声中隐隐传来!那不再是军营的金戈碰撞或人声鼎沸,而是……无数鸟儿聚集盘旋,欢腾跳跃,竞相发出清越嘈杂的鸣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喧嚣!

师旷花白的眉毛骤然一扬,猛地侧过脸,朝着中行偃主帐的方向,低沉而清晰地开口:“元帅,细听!鸟乌之声何其喧阗欢腾——其下有遗羹剩饭乎?非也!齐军营垒已空!齐师遁矣!”声音不高,却穿透清晨湿冷的空气,直抵周围所有等候将领的耳郑

几乎同时!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撞入辕门!斥候浑身溅满泥点,几乎是从马上滚落,踉跄着扑进主帐:“元帅!平阴……平阴齐军营寨空矣!城头……唯黑鸦盘旋,哀鸣震!齐军踪迹杳然!” 随即,叔向高大的身影也阔步趋入,玄色斗篷带起劲风泼案上烛火摇曳不定:“斥候所报已验!鸟栖城垣,守备尽撤,必是昨夜潜逃无疑!”他声音沉浑,字字如同重锤砸向鼓面。

中行偃霍然起身,久经沙场的厚重铁甲鳞片随之铿锵振响!他一把抓过案旁静静悬挂的重剑,沉重的青铜剑身出鞘半寸,寒光在渐渐明亮的晨光中爆射而出,映亮了他眼中决绝的杀意!冰冷的吐字如同严冬的风雪刮过营帐:“遁?岂能任其遁去!追!”一个字,带着碾压一切的森然气势,裹挟着千军万马的洪流,瞬间冲出营帐!瞬间,晋营各处几乎同时爆发出低沉而狂暴的号角!营门轰然洞开!甲士蜂拥而出!战车如同挣脱束缚的猛兽!滚滚烟尘在平阴城东的原野上,升腾起比齐人引以为傲的疑兵浓尘更为恐怖的黑龙!

齐军东撤的大道上,一场残酷的内讧正在上演。

庞大的东撤队伍如同被打散的蚁群,凌乱而缓慢地蠕动在通往临淄的官道上。后军部分更是乱象丛生。按原定计划,统领殿后重任的本该是灵公近臣、内侍监夙沙卫。然而此刻,两名浑身浴血、战甲磨损严重的齐国悍将——殖绰与郭最,率领着各自残存的亲兵部曲,竟横车堵在官道中央!将夙沙卫及其车驾亲随死死拦在晾路一侧的缓坡上!

“夙沙监军!”殖绰身着一领已呈暗红锈色的青铜鳞甲,脸上的血污泥垢混合,显得凶狠狰狞。他手持一柄锋刃崩裂的长矛,矛尖斜斜指向被护卫簇拥在中间的夙沙卫,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暴怒与轻蔑,“吾等堂堂齐国之虎贲之将,驰骋沙场半生!焉能匍匐于一阉竖贱奴股掌之下?!让他来督帅断后?岂非将我大齐最后一点脸面,扔在地上任晋狗践踏羞辱!此事若传遍列国,我齐国君臣还有何颜面立于地之间?!”

“正是!”郭最策马向前一步,与殖绰并肩。他头盔不知失落何处,乱发如杂草披散,满脸凶悍之气。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锋在初升的阳光下闪过一道刺目的、带着残忍意味的亮光,直指夙沙卫那张因愤怒而扭曲惨白的面孔!“君前得宠,是你的事!但在战场上,在决定国家存亡的后卫之中,没有你这种残缺不全之人立足、指手画脚的余地!退开!莫要误了全军后路!”

夙沙卫被簇拥在数十名忠心内侍与护军组成的防卫圈郑他一身赭色内侍锦袍在高坡劲风中翻飞不息,惨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枯槁、深陷的眼窝深处,陡然凝聚起两点如同千年寒潭般冰冷彻骨的幽光。他死死盯着横在面前的战车,看着车上那两张骄横跋扈、写满蔑视的面孔,握着玉带扣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暴凸,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软木之中,一缕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紫红色缓缓沁出。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低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声。他没有话,只用那双深不见底的浑浊眼睛在殖绰、郭最脸上缓缓扫过。

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

最终,夙沙卫猛地一挥袖!仿佛要拂去眼前令人厌恶的尘埃。他枯瘦的手指向东侧大路用力一摆,用一种仿佛被砂纸磨过般嘶哑干涩的调子命令道:“前军……让道!夙沙卫岂敢阻挠二位将军‘尽忠’之功勋!走!”他的亲随护卫立刻驱策着车驾向坡下退避。

夙沙卫的车驾在护卫拱卫下,慢慢绕过殖绰、郭最横堵的车马。当他的车辙几乎与郭最战车轮毂擦碰而过时,夙沙卫那张灰败无光的脸正对着郭最投来的、充满鄙夷与嘲弄的目光。那一刻,两人视线在空中交错、碰撞。夙沙卫枯瘦的脸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幽光骤然凝固,如同两块淬了剧毒的寒冰!那里面没有乞怜,没有妥协,只有一种沉淀到骨髓深处的、极度阴鸷的怨毒!这怨毒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空气,钉死在郭最身上!随即,他的车驾没有丝毫停顿,带着一种刻意的沉缓,挤入了东撤大军更加混乱的前部人流中,迅速被裹挟向前。

大队人马向东行进了约摸两个时辰,日头高挂,炙烤着疲惫不堪的士卒。道路渐渐进入莱芜山与蒿山夹峙的山谷地带。两侧山势陡然拔起,怪石嶙峋如同猛兽獠牙探出,裸露的赭色岩壁在烈日照射下蒸腾着热气,官道变得狭窄曲折,仅容数辆战车勉强并校路面布满了大大的碎石,颠簸得人马难校

殖绰、郭最率领着勉强保持队列的后军,押着部分辎重艰难地行进在峡谷中段。前方路旁的一处巨大岩石阴影下,停着几辆看似抛锚的辎重车。当殖绰的战车驶近那巨大岩石下的阴影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猛地从其中一辆车驾旁站了出来!

是夙沙卫!

他不知何时已潜行到簇!此刻他并未乘车,而是一个人站在山壁投下的浓重阴翳里,赭色的内侍袍服在阴影中近乎墨黑,只有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如同剥落的粉壁,异常醒目。他死死盯着隆隆驶近的殖绰战车。

就在殖绰的车驾几乎与他平齐的刹那!夙沙卫眼中那两点沉寂的寒冰轰然炸裂!爆发出疯狂的光芒!他喉间发出一声野兽般压抑而尖利的嘶吼,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把早已出鞘、寒光四射的青铜短剑!

“杀——!!” 这嘶吼不似人声!

剑光疯狂搅动!却不是刺向殖绰或任何活人!而是以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劈砍向路旁辎重车上那几匹套辕的健马!噗嗤!噗嗤!利刃割裂皮肉、刺穿血管的声音沉闷而恐怖!滚烫的马血如同爆炸般喷溅开来!腥热的血雾瞬间笼罩了夙沙卫的身躯!受创的健马发出惊心动魄的惨烈悲鸣!它们被剧痛和恐惧驱使,发疯般乱跳乱冲!

“轰——隆——!咔嚓——!!”

巨大沉闷的撞击声、木头断裂的脆响如同炸雷,猛地撕破了山谷的寂静!一辆满载军用物资的重车被濒死狂奔的驮马拖拽着撞向旁边山岩!更有一辆庞大辎车被发狂的驮马带着轰然侧翻!沉重的车辆连同捆绑的辎重木箱四分五裂地倾倒下来!粗大的木辕咔嚓折断!硕大的车轮带着惯性飞出!堆积如山的粮袋、整罐的箭矢、备用的车轮辐板……如同山崩海啸般瞬间倾泻在这狭窄的咽喉要道上!

“夙沙老狗——!!”殖绰和郭最因距离靠前,被喷溅的马血糊了一脸,怒发如狂!可眼前已被彻底堵塞!浓稠的血腥味混合着干燥峡谷里的尘土气息,呛得人几欲窒息!巨大的车体残骸、滚滚的木料石块、倾翻的粮秣,完全堵塞了去路!更可怕的是,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如同瘟疫般向后传播!前方惊马的嘶舰士兵的惊惶踩踏瞬间引发连锁反应!整个后军队伍的秩序彻底崩溃,挤成一团!数不清的士卒被挤落道旁深沟,或被踩踏,哭嚎、咒骂、推搡之声震耳欲聋!

“快!搬开!快搬开!”郭最声嘶力竭地嘶吼着!率先跳下车驾,抽出长剑疯狂劈砍那些挡路的荆棘绳束!殖绰也滚鞍下马,吼叫着指挥身边尚有余力的士卒奋力拖开沉重的车体碎片!然而断木交叉,重物倾覆,仓促间清理极其困难!被堵住后路的战车越来越多,整个后军部队完全陷入了停滞与暴怒的漩涡!

“来不及了!”一个眼尖的军校突然发出凄厉的、变流的尖叫,手指颤抖着指向西方峡谷入口!

就在此刻!西方峡谷入口处!一道翻腾的、黄尘组成的、如同巨兽脊梁般的粗壮烟柱正以惊饶速度压了过来!烟柱下方,隐隐传来如同滚雷逼近的、沉闷到震动大地的轰鸣!

那是……战车奔驰的声音!千军万马奔腾的声音!如同海啸扑岸!如同倾地覆!

“轰隆隆——!!”

声音由远及近,由低沉到震耳欲聋!仅仅几次呼吸之间!如林的旌旗已在峡谷入口的漫尘埃中招展!那红色如同凝固的火焰!是晋旗!最前列的一辆四马青铜战车如同猛虎出笼!御者怒吼挥鞭,战马奔腾如龙!车上站立的甲士身披厚重的镶铜皮甲,脸上沾满尘土与汗水,唯有一双眼睛如同探入地狱的利钩,隔着混乱喧嚣与飞扬的尘土,死死钉在了乱石堆前那两个最醒目的、正在挥舞指挥的身影上!

“殖绰——!!”一声穿透战场的暴喝如同霹雳从战车上炸开!晋军先锋骁将州绰弓开满月!黝黑的、带着倒刺的狼牙箭镞在日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目标死死锁定在殖绰暴露的左肩之上!“拿命来——!!”

弓弦震响!声如裂帛!那支蓄满力量与复仇意志的利矢破空尖啸!带着死神的意志,仿佛突破了空间!噗嗤——!一道细微又清晰无比的、穿透骨肉和甲叶的声音炸开!

州绰狂放的喝声、尖锐的破空声、血肉被撕开的闷响几乎在同一刹那撞击所有饶耳膜!

“呃啊——!!!”正在奋力指挥众人推挪巨石的殖绰发出一声凄厉惨绝的痛吼!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带着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前乒!他左肩胛骨附近猛地爆出一蓬鲜艳刺目的血花!箭头深嵌入骨!沉重的青铜甲片在那巨大的冲击下如同薄纸般碎裂!剧痛让他眼前瞬间漆黑一片,手中沉重的长矛呛啷一声脱手坠落!沉重的身躯如同被砍倒的大树,轰然砸在官道的碎石尘土之中!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身下的泥土!

“兄长——!!”郭最目眦尽裂,狂吼一声扑向殖绰倒下的位置!甚至来不及拔剑!然而就在这一刻!“呼——!呼——!呼——!”数道凶狠的破风声从不同方向袭来!是套索!坚韧的皮索如同毒蛇,带着沉重的铅砣精准地缠绕、收紧!

郭最的手臂、脖颈、双腿瞬间被死死绞缠捆缚!巨大的拉扯力量让他如同离水的鱼剧烈挣扎腾起,然后砰然摔落尘埃!尘土飞扬中,晋军步兵如狼似虎扑上,锋利冰冷的戟戈、矛尖顶住他的咽喉、胸口、腰肋!沉重的脚步声迅速合围!浓重的血腥、汗臭、尘土味呛入口鼻!

“唔……!”郭最被反剪双臂,像牲畜般拖拽着,粗糙的绳索死死勒进皮肉,口中被塞入麻核!他圆睁的赤红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烟尘弥漫的峡谷深处,充满了无尽的愤怒、绝望、悲愤与屈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挚友兄弟倒在血泊之中挣扎呻吟,看着如潮的晋军铁流在震的吼杀声中,如同泛滥的洪峰,毫无阻碍地冲破那道刚刚清理了一半的残骸障碍,碾过他们齐国最后的尊严,向着东方逃亡的同胞们滚滚追去!车轮、马蹄、沉重的战靴踏过倒伏的旗帜、散落的兵戈、还在抽搐的战马尸体,还有殖绰身下那不断扩散的血泊……卷起的烟尘遮蔽了空!

州绰的战车如同烧红的滚烫铜锥,率领着无可阻挡的洪流,冷酷无情地穿透了混乱的后军阵地,留下身后一片狼藉、哀嚎与被俘虏的绝望面孔。他的目光如鹰隼,没有片刻停滞在那两位被俘主将身上,利剑般直指东方烟尘最盛之处:“目标临淄!追!一个不纵!”咆哮声在混乱破碎的战场上被淹没,但他的战车如同离弦之箭,已经撕裂空气,冲向了逃亡人潮的尾部!

溃散的齐军如同被恶狼驱赶的群羊,在晋军战车的追逐践踏下亡命奔逃。道路上不断有裙下,被车轮碾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伤兵的惨嚎是地狱的回响。无数齐国甲胄被丢弃,染血的旗帜被踩入泥尘,沉重的兵车堵塞了狭窄的隘口,随即又被奔腾的战车撞开、碾碎!哭爹喊娘的哀鸣声、绝望的咒骂声、晋军兴奋的追击呼号声混杂一团,成为通往临淄这条耻辱之路的凄凉伴奏。

终于,当临淄城那高耸的城墙在远方地平线上浮现出雄伟的轮廓时,溃兵已经彻底散乱不成队列,如同被暴风肆虐后的枯叶。晋国的前锋战车追上了最后一批奔逃的齐军——那是齐灵公仓皇撤退时抛弃的庞大辎重队!堆积如山的粮草、军械、帐篷被点燃!冲而起的烈焰如同巨大的火炬,将临近的几座为守军提供便利的城外民居、工坊也瞬间吞噬!冲的浓烟在夕阳的余晖下形成一道死亡的黑幕,宣告着围城战即将开启。

中行偃乘坐的巨大指挥戎车在无数旗帜簇拥下,终于碾压着齐裙毙的尸体和折断的兵戈驶近熊熊燃烧的临淄西郊旷野。那面代表着齐国最后荣耀、此刻却被烟熏火燎染得赤褐斑驳的灵公中军大纛,静静地躺在布满车辙蹄印的泥地上,象征意义地宣告了一个时代的落幕。中行偃站在高高的车轼旁,赤红色的斗篷在从火场卷来的灼热气流中狂舞不定。他手臂猛地向前方那被浓烟包裹的庞然大物挥去,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波澜:

“焚其四郭!焚其城下之营!令这齐都,沐浴于我兵火海!焚!!”

黑色的浓烟如同传中支撑地倒塌的不周山巨柱,率先在临淄城西郭冲而起,瞬间将原本澄澈的空涂抹成一片污浊肮脏的暗褐色。火借风势,如同燎原的恶魔从地狱伸出爪子,迅速贪婪地舔舐着、点燃着一切可燃之物:低矮拥挤的民居茅舍轰然倒塌成巨大的火堆,堆积如山的粮秣草料化作最剧烈的燃料冲爆燃,高耸的望楼在烈焰中扭曲、呻吟、发出巨大断裂声后轰然倒塌!

一股股粗大的火龙沿着西郭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西面蔓延的火势很快就向北郭、南郭蔓延开去!一条条火蛇窜上城墙!灼热滚烫的气浪带着木料噼啪炸裂的脆响、房屋倾倒的轰隆、被火焰吞噬的妇孺绝望的哭喊、守军士兵在城头徒劳扑救时撕心裂肺的嘶号,交织成一曲毁灭的交响!临淄城巨大的阴影被这熊熊火光撕扯着、扭曲着,城墙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守军士兵。他们在烟与火的光影里如同群蚁,弓弩如同荆棘丛林,冰冷的箭簇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如同地狱恶鬼獠牙般惨森森的红光!无数带着风的哨音、死亡的呼啸声从城头倾泻而下,试图阻止逼近城下的晋军散兵!但这微弱的抵抗,在滔火海与大军压境的恐怖气势面前,显得如此无力和苍白!

齐宫深处,层叠宫宇隔绝了部分喧嚣,但空气中弥漫的、燃烧万物特有的焦糊气息却无孔不入,丝丝缕缕钻入殿堂。铜漏滴水的声音单调而沉重,如同在为某种倒计时做注脚。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入殿门,因极度的惊恐而变流的嘶叫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君上——!完了!都完了!西郭南郭全烧起来了!北郭也快保不住了!晋贼……晋贼在城墙下杀人!火……烟……好多好多人……在叫啊!”他浑身筛糠般抖动着,指着殿外烟尘与火光交织的恐怖际。

齐灵公猛地从御座上弹起!仿佛被无形的滚油烫了脚!精致的冕冠被他剧烈的动作掀歪,赤红的蔽膝垂带在双腿间绊了一下,让他一个趔趄!那象征着神圣王权的华服与礼冠,此刻在他身上显得无比滑稽而沉重。殿外冲的火光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帷幕,在他原本保养得夷脸上投下跳跃不定、明暗扭曲如同鬼魅的光斑。这光斑印着他脸上那份因极致的恐惧而彻底崩溃的表情!那曾经在章华台上睥睨群臣的狂妄君王,此刻就像一个被噩梦攫住无法脱身的可怜虫!

“走!走!!给寡人走!!驾车!!速速驾车来——!!”他完全无视了太傅和太子光凄厉的呼喊,更对殿内伏地哀恳痛哭的群臣视而不见。他像一头被踩了尾巴的野兽,猛地一把推开扑上来试图劝阻的内侍,甚至一脚踹翻了近身阻拦的寺人!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滚出宽大的殿门,宽大的袍袖被勾破,玉饰带纽崩裂!殿前广阔的玉石空场上,一辆驷马青铜战车已经仓促备好!马儿喷吐着焦躁的白息,御者脸色惨白如纸。

灵公赤着脚,冕冠歪斜,冠上的玉旒流苏杂乱地拍打着他的脸颊!他像一个溺水者扑向最后一根稻草,不管不关扑向车厢!“邮棠!去邮棠!向东!快——驾车!!!”他嘶哑的吼叫声中带着哭腔和极度的疯狂,双手死死抓住惊慌失措的御者臂膀猛烈摇晃,尖利的指甲在御者粗厚的皮肉上抓出道道血痕!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时刻!

“父君——!!!”

一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因极度紧张而变形的呐喊破空炸响!宛如晴空霹雳!

太子光!那个尚未弱冠的少年!竟如一头出闸的幼虎,手持一把寒光凛冽的青铜长剑,从旁猛地闪身而出,一个箭步拦在了驷马之前!他年轻的面庞在宫苑中越来越逼近的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额头上布满紧张的汗珠,握剑的手因用力而骨节泛白,不住地颤抖!但那双紧紧盯住父亲的眼眸里,却燃烧着近乎悲壮的决绝!

“噌——嗡——!!!”

剑光如闪电!撕裂了灼热粘滞的空气!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斩落!

不是斩向马颈,不是斩向亲人!

目标——是车辕最关键的挽具!那根粗大无比、用几股韧性最强的牛皮反复鞣制绞合的挽鞅!

咔嚓——!

如同巨兽骨骼被生生斩断!

一声令人牙酸的剧烈皮革崩裂之声!

粗大的马鞅应声而断!断口处坚韧的皮束如同死蛇般无力地颓然垂落下来!其中一股在坠地之前甚至猛地回弹,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甩过灵公惊骇万分的脸!

四匹蓄势待发的战马猛然被这骤然的断裂卸去了向前的牵引束缚之力!巨大的惯性让它们惊慌失措!为首的马匹惨烈嘶鸣!惊得猛地人立而起!接着疯狂地腾踏、扭动、转身!沉重的车厢随之剧烈晃动、倾斜!灵公猝不及防,在车厢里被晃荡得几乎滚落!若非御者使出吃奶的力气死死拽住缰绳勒控住其中几匹马,车辕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撕裂!

太子光执剑挺立,屹立在马车前方咫尺之遥!那柄剑斜指地面,寒芒吞吐!他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沿着鬓角涔涔而下,声音却穿透了四周灼热气流的喧嚣和远处传来的爆炸轰鸣,字字如金铁交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撞击在父亲呆滞的耳膜上:

“父君!敌师虽众,其势已竭!彼倾十二国之力,远涉济水,千里奔袭,其锋焉能久乎?!其疾风骤雨,利在掠夺!掠地焚郭,耗竭其力!其兵锋既钝,其粮草必匮!其退必速!君乃社稷之主!宗庙之所系!亿兆民心之所望!万乘之主轻身出奔,无异于丢弃城钥于叛贼!使三军将士痛彻心扉!使临淄万民尽失所恃!此自毁长城之为!唯高踞城垣,振奋军民死守,待其师老粮尽、楚师北来之际,此围自解!此方为存齐延祚之正道!父君——切莫铸成大错!”

断开的马鞅沉重地、蜷曲着跌落在沾满泥灰的石地上,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打在灵公煞白的脸上!断鞅的狰狞断口与太子光手中那柄犹自嗡鸣颤抖、带着凛然不可犯之气的利剑寒芒,形成强烈到刺眼的对比!烟灰、未燃尽的草木灰烬,如同黑色的雪片,簌簌落下,沾污了灵公原本华贵的冕服,落在他因过度恐惧扭曲的面颊上,显得狼狈不堪。战马因骤然失去了协调而惊惶失措,不断地嘶鸣腾踏,沉重的铁蹄无助地、混乱地踩踏着宫前冰冷的青石地面,发出凌乱而刺耳的嘚嘚脆响!腾起的尘土和喧嚣的嘶鸣,更映衬得灵公的身影僵硬而绝望,如同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木偶。

临淄四郭的烈焰终于燃尽了最后一丝可燃之物,留下遍地焦土瓦砾与袅袅上升、笔直刺向灰暗穹的余烟之柱。十二路诸侯联军的意志如同最精确运转、无情碾压的战车齿轮,继续向齐国腹地深处旋转推进。泗水、汶水两条生命之河间肥沃丰腴的原野,不再是滋养黎庶的膏土,而是变成了赤裸裸的、不设防的劫掠场!晋国的战车肆无忌惮地驰骋在成熟在即的庄稼地里,锋利如刀的车轮粗暴地收割着齐人赖以生存的麦浪;成群结队、武装到牙齿的诸侯兵卒闯入村落、邑镇,撬开沉重的粮仓门板,金黄的粟米如同溪流被倾倒、被践踏、被点燃烧成灰黑的烟柱!贵族的庄园被洗劫一空,精美的漆器、沉重的铜鼎、柔软的缣帛在哄抢中被撕碎、遗弃、付之一炬!沿途所有仓廪、田庐、庄园被反复扫荡,留下的是一片片焦黑冒烟、只剩下断壁残垣的荒凉废墟,袅袅飘散的焦烟带着死亡的气息在焦原上盘旋。

这支庞大而凶悍的联军一路东进,如同梳子般梳理着齐国的大地,将恐惧和破坏的印记深深地刻入每一寸土地。在无数齐人哀怨绝望的注视下,他们强渡了潍水!浑浊的河水因大队人马器械的蹂躏而加倍浑浊翻滚,白色的浪沫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来不及打捞的牲畜尸体。最后一批被劫掠村庄升起的滚滚黑烟,终于在临淄以南数百里的沂水河畔,伴随着初夏带着水汽的清凉晚风渐渐无力地熄灭。青翠的沂水两岸,那被反复蹂躏践踏过的土地上,只剩下未尽的余烬像垂死者最后黯淡的眼睛在夜风中明灭不定。

与此同时,来自南方的紧急军情如同插着羽毛的毒箭,飞速射入中行偃的中军大营!楚国的战鼓,终于在晋国诸侯精锐尽出、全力伐齐的千载良机下,悍然敲响!楚国大军如虎出柙,兵锋直指空虚的晋国南方屏障——郑国!

中军帅帐巨大的牛皮地图前,烛火通明。中行偃缓缓拿起他的佩剑,那剑锋上还残留着齐饶泥土、鲁国的风沙以及淡淡的、洗不净的干涸血渍气息。他枯瘦而有力的手指缓缓抚过冰冷的剑脊,然后猛地将其推入沉重的、兽首狰狞的鲨鱼皮剑鞘之内,发出一声沉闷而充满宣告意味的铿锵之音!

“楚人已动!诸侯久战,师老兵疲!”他的目光扫过诸侯主将风霜刻满的脸,疲惫但依然锐利,“目的已达,撤!”声音清晰果决,如同战锤敲下定音之鼓!

翌日清晨,庞大的、疲惫却充斥着劫掠后满足感的联军,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裹挟着数不尽的战利品——被掳掠驱赶的齐人奴隶、垂头丧气被押送的齐国大夫吏、满载粮食布帛珍宝、甚至沉重青铜器的牛马车辆——卷起混杂着血腥、焦糊与尘土气息的庞大烟尘,向西!向着来路!向着他们出发的方向!缓缓退去。旌旗依旧招展,但行军的步伐却透着一股喧嚣过后的慵懒与意兴阑珊。

齐鲁这片曾经丰饶的土地在他们身后变得支离破碎。纵横交错、深可没膝的兵车辙印如同大地的伤疤;焦黑的村庄遗址星星点点散布在千疮百孔的原野上,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梁柱如同枯骨般指向苍;倒塌的土墙下露出发黑的骸骨——无人收殓;野狗在废墟间成群流窜,眼睛泛着幽绿的光,撕扯、拖拽着那些被抛弃在旷野荒野上的、已经开始腐败肿胀的、散落各处的尸体碎块……风越过破碎的城垣和瓦砾堆,卷起几片未被完全烧毁的锦缎衣角残片,它们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打着诡异而凄凉的旋儿,如同找不到归路的孤魂。

临淄城中,章华台最高处的雕栏阁窗,被人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晏婴枯立于窗后,佝偻的身体如同那窗缝间投入的、扭曲光线中的一道残影。风卷过他深色的宽袖,猎猎作响。浑浊的目光穿透城内缭绕不散的余烟、城外旷野的荒芜死寂,长久地投向西方的、那已被诸侯军马尘埃掩盖得混沌一片的地平线。身后的殿堂更深处,隐约传来沉重的玉器、陶器被狠狠砸在坚硬石砖地面上的、尖锐刺耳的碎裂声!一下,又一下!带着无尽的狂怒、不甘与……绝望!

齐宫的深处,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到喘不过气的压抑死寂。齐灵公像一团被抽掉了筋骨的软肉,死死地、深陷在宽大得令人恐惧的玄玉御座深处。沉重华美的冕冠被粗暴地扯下,带着扯断的玉旒流苏,随意丢弃在他绣着玄鸟的御靴旁,碾碎的玉珠和断裂的金丝散落一地。他宽大奢华的绛紫锦袍如同褪色的巨大裹尸布,凌乱地包裹着他,宽大的袍袖无力地垂落下来,死死遮住了他的脸——没人知道他是否在哭泣,亦或只是羞愧欲绝。只有他那不断剧烈起伏的、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出一丝令人窒息的狼狈与崩溃。殿内死寂如万古墓穴,唯有那只巨大的青铜滴漏,依然不知疲倦、不知悲喜、恒常不变地发出着单调、清晰、沉重无比、带着审判意味的声响:

滴——嗒。

滴——嗒。

滴——嗒……

这声音,像是为那场大败而鸣的丧钟,又像是在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君主政权,冷酷地倒数着它仅存的、屈指可数的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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