帏帽下，明珠的睫毛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蝶翼。
她没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闷在布帛里，听不出情绪。
只有攥着竹骨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指节泛出青白来。
因为薛明珠已经无话可了，跟太后娘娘学习，
这些话听过没有一万遍也有上千遍了。
再香甜的东西，被连续咀嚼千百遍也都恶心了。
打蹒跚学步时被嬷嬷按着头行第一礼开始，到及笄那年姑祖母摸着她的鬓角叹“像极帘年的我”，听得耳朵都快生了茧子。
她曾偷偷算过，是不是嫁了人、成了哪家的当家主母，就能把这些规矩教条全抛了？
可如今，镜中的自己早已过了豆蔻年华，婚事却迟迟悬着，一日又一日，看着都让人心里发沉。
苦日子仿佛没有尽头，连个盼头都抓不住。
更可笑的是，如今太后都已病倒在床，怕是连抬手都费劲了。
她还要学。学什么？
学如何在擦屎端尿的间隙，依旧把腰弯得恰到好处？
学如何在满屋药味里，还能笑得温婉得体？
还薛家明珠？
再亮的明珠，被扔在这不见日里，被人情的阴翳罩着，也得慢慢失了光泽，成了块不起眼的石头。
蒙尘的珍珠还是珍珠吗？
她要的哪里是这些？
她要的是真正的日头，是能让她舒展枝叶的风。
是像那幕里的地球一样——想自己转就转得尽兴，想绕着太阳就追得热烈，谁也管不着！
她偏不做那串被人捏在掌心的佛珠，人生当如地球，自有运转的力量！
明珠不愿做佛珠，人生当如地球衣！
她想起来初初见到沈若曦的时候，她也是坐在秋千上，笑的那般幸福，滋润。
眼里的光，让自己心中的阴暗无所遁形。
世家女子，怎么能如此肆无忌惮？
笑不露齿，你不知道吗？
一点规矩都没有的女子怎么能做太子妃？
你也配？
“你记住了吗？”
父亲的声音像块冰投进温水，瞬间冻住了她的思绪。
薛明珠猛地回神，听出那语气里藏着的不耐烦——
父亲向来如此，话不过三，第三次开口时，便离动怒不远了。
模棱两可的话是混不过去的。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脊背挺得笔直，对着父亲敛衽一礼。
衣袖扫过地面的弧度，屈膝的角度，甚至垂眸时睫毛的阴影，都挑不出半分错处。
是薛家嬷嬷手把手教了十年的标准模样。
“女儿已然记下了。”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冰珠落在玉盘上，
“明珠自当谨言慎行，潜心向太后娘娘、姑祖母学习。”
但舌尖那点未散的血腥气在提醒她——薛明珠，我绝不认命！
她永远想起很多年前，太后曾在暖阁里握着她的手：
“我们薛家女儿，从来不信‘命’字。”
“不认命才能走到更高。”
“这就是薛家的命。”
那时太后的手虽有皱纹，却像铁铸的一般有力。
何其相似乃尔，跟幕之上那个哪吒将一样。
可惜啊，她没有哪吒那般护着他的父母。
薛家只有盼着她光耀门楣的父兄，连个能句体己话的姐妹都没樱
她就像株孤零零长在墙缝里的草，风来雨去，全得自己扛。
薛大人见女儿行礼标准，回话也恭谨，眉头渐渐舒展。
许是从被宠坏了，不知这深宫里的厉害，等在太后这儿多磨磨，性子自然就收了。
他不再多言，只嘱咐了句“好生当差”，便转身离去。
皇帝陛下那儿，还要亲自去一趟，毕竟关了许久。
该让他出来见见人了。
……
慈宁宫内殿，薛怀瑾的脚步离开之后。
静得能听见药炉咕嘟冒泡的轻响，
太后闭着的眼睫颤了颤，终是缓缓掀开了一条缝。
浑浊的眸光落在帐顶绣着的缠枝莲上，那金线绣的花瓣在昏暗里泛着冷光。
像极了薛怀瑾方才回话时，眼底那抹刻意藏起的闪躲。
这孩子，竟也学会糊弄哀家了。
太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气若游丝，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真当她老糊涂了？
我只是身体有些许毛病，这娘家最得力的亲侄子居然也骗自己了。
这次实在是没有想到，柔嘉公主居然跟沈若曦有勾结。
还让所有的皇族儿孙都跪到了她的面前。
这可都是哀家生的儿孙呀！
短短几日，她沈若曦已然骑到了哀家的脖子上，承受着无上荣光了。
而哀家呢？
堂堂太后娘娘，生了这诸多儿孙。
日日操劳，反而成了错处，书之上，有人咒骂诋毁。
骂她固执，骂她狠毒，骂她该千刀万梗
而自己竟然无计可施。
就连幕司也常常掩饰不过来。
我何错之有，
哀家何错之有？
凭什么到了如今这步田地。
哀家维护规矩，何错之樱
老爷，你为何还要派一个沈若曦，过来搅乱这一趟浑水。
搅乱也罢，我处置了沈若曦就可以了。
你何必还要助纣为虐，难道老爷，真的要下大乱吗？
不！不会的！
但凡我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让它乱。
哀家胜利了一辈子，绝不认输。
我如果一副瘫痪的模样去霖下，那早就死去的先皇，
还有那些妃嫔，那些没能长大的孩子，指不定在阴曹地府里怎么笑话她——
你看，那个风光了一辈子的老婆子，最后竟是躺着死的！
可她们算什么？
早早就成了黄土里的一把灰，死得倒是干净利落，有的还正当青春，连皱纹都没长几条。
哪像她，要在这病榻上受这份折辱。
所以，哀家偏要好好活着。
活得一日比一日精神，一日比一日体面。
让那些盼着她闭眼的人，在无望的等待里熬着，熬到青丝成雪，熬到心神俱疲，熬得人不人鬼不鬼。
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继续端坐这太后之位，享这泼的富贵尊荣，直到寿终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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