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虚道长抬手拢了拢道袍领口，指尖触到那冰凉潮湿的料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手中拂尘被雨水浸得沉甸甸的，他手腕微旋轻轻一甩，细密的水珠便顺着拂尘丝儿簌簌下坠。
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连带着那点仙气也跟着散了。
哪有半分仙长模样？
湿冷的道袍贴在身上，连带着动作都滞涩了几分，非但没有衣袂飘飘的出尘感，反倒浑身裹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水气。
太接地气了！
像是刚从田埂里回来的老农夫。
“此事难也难，简单也简单。”
他没心思再琢磨形象，毕竟眼下这境况，性命都悬在刀尖上，谁还姑上那点仙风道骨？
声音不自觉沉了几分，枯瘦的手指抬起，拂尘的乌木柄稳稳对着头顶的幕。
目光落在身侧德福总管身上：
“德福总管，你且看那是什么？”
德福总管顺着他指的方向抬眼，看清老道指的是幕的时候。
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无奈，几乎要忍不住在心里翻个白眼——大骂出声，
您这是逗杂家玩儿呢？
这还用看？自打几前这片幕出现在上空，宫里上上下下谁没瞧见？
就连瞎了眼的老园丁，都能道个汽车，火车，薯条的。
您这会儿问杂家“那是什么”，是什么意思？
杂家要是老老实实回答“是幕”，岂不是显得自己愚笨无知？
况且若不是这幕上时不时蹦出些让陛下龙颜大怒的字句，陛下也不会急成这样。
这书幕鸡贼的很，就知道陛下好个脸面，见的骂，谁能受得了？
所以这幕是罪魁祸首，都不为过。
您这么问，难不成这罪魁祸首里还藏着什么锦囊妙计？
简直是大的笑话！
幕上要是真有解决的法子，他们这些人还用在这儿淋着冰冷的雨水、冻得手脚发僵地发愁？
早该在各自的殿里鲜茶热水的喝着，徒子徒孙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哪用受这份罪？
您这时候指着幕有办法，真不是故意消遣人，想看杂家笑话？
心里念头百转千回，面上却不能露半分，德福总管压下心头那点按捺不住的不耐，
“杂家愚钝，实在没瞧出其中玄机。老神仙您就别再考验杂家了，有话不妨直——”
“明日早朝若是过不了关，别杂家这把老骨头，这宫里上上下下，谁都要跟着担惊受怕。”
到这儿他顿了顿，看了看偶尔滴落的雨水。
“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现在不过是淋淋雨、受点冻，将来可不准要下什么样的地狱。”
“牢里可没有这么好声好气话的人，就算是神仙进了那地方，也得脱层皮。”
“没听过‘神鬼怕恶人’吗？那里面关押的，可没几个善茬。”
话到这份上，已是没打算再客气。
毕竟明日早朝就是死线，他们这些人，早就没了兜圈子的心思。
灵虚道长花白的胡须下，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原来这在宫中风生水起，大半辈子的德福总管，也有这般沉不住气、眼底藏着惊惶的时候。
他垂眸捻了捻拂尘上的银丝，再抬眼时，眼神里已淬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眉峰微挑，赌是副莫测高深的模样：
“总管急什么？这幕高悬于顶，普之下，谁敢妄称神仙？”
“老道区区凡胎，自然更不敢。”
话音顿了顿，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拂尘柄，语气添了几分玄妙：
“但意虽难测，却并非不可揣摩。这世间万事，自有意暗中指引，从不会乱了章法。”
“你抬头再看，”
灵虚道长抬手，拂尘朝着幕虚虚一点，尾音拖得悠长，
“真正的神仙，早把答案明晃晃挂在幕上了，只看你有没有那双能看透玄机的眼睛。”
“屁！”
“够臭屁！”
德福总管死死攥着袖摆，指节泛白，差点没把这句粗口骂出声来。
这些佛道中人最是讨厌！
有话不直，偏要绕着弯子打哑谜。
什么神仙指示？
他瞪着幕看了半，一个正在吃神仙火锅，香味扑鼻。
一个正在考试，还是鹰语。
哪处藏着指示？又指示了些什么玩意儿？
合着自己刚才白了。
这老道怕是一句都没听进去，要么就是听进去了，根本没本事解答，才拿这些空话来糊弄他！
德福越想越气——自己真是病急乱投医，向瞎子问路，纯属白费功夫。
思及此，他也懒得再虚与委蛇，直接一转身。
扭头要走。
灵虚道长却不急，目光先落在一旁盘膝打坐、面色沉静的慧尘师太身上。
见她仍在入定，才转回头，对着德福的背影轻声唤道：
“德福总管，着什么急呢？老道的话，还没完呢。”
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
“这里，老道只送你一句话。以总管的聪明，想来一听便知其中深意。”
德福的脚步顿住了。
他心里虽恼，却也好奇这老道究竟要卖什么关子——毕竟事涉陛下，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能错过。
最终，还是耐着性子转过身，冷冷瞥了对方一眼，算是给了这“一句话”的机会。
灵虚道长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
“不要把皇帝陛下当人！”
“你——”这句话如惊雷般炸在德福耳边，他吓得浑身一哆嗦。
似乎自己突然被铺盖地的马桶给砸死了。
不只是一个惨，还臭！
这、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
若是被旁人听去，抄家灭族都是轻的，九族都得跟着消弭干净！
虽他是无根之人，灵虚道长是方外之士，慧尘师太是出家人，都没什么“九族”可牵连。
但他们如今本就只剩孤零零一个人了，若是因这句疯话落了罪，那下场只会比灭族更惨！
“你不怕死，我还怕呢！”
德福压低嗓门，
“这种话也是能随便的？不能什么话都往外蹦！”
德福扔下了一句话，这次不客气了，扭头就走。
灵虚道长，牛鼻子老道，又故弄玄虚，有的话听到了都是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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