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设在拖拉机厂文化宫的二层回廊。二十米长的拼接桌板上铺着沾有机油味的粗麻布，铝制餐盘里堆满黑列巴和腌鲱鱼。当玛格丽特挨着妮可莱拉坐下时，八个歌舞团成员齐刷刷把劳保手套塞进裤袋，脊背挺得比车床导轨还直。
听巴黎公社的同志用香水瓶装机床润滑油？梳麻花辫的巴扬琴手突然发问，问完就被同伴捅了手肘。
玛格丽特笑着掰开面包：那是《平等报》的玩笑——去年五一游行，化妆品厂女工确实把coco五号灌进罢工委员会的油枪里。她倒是不担心面前的各位听不懂，毕竟艺术团的或多或少肯定明白些法语——在苏维埃俄罗斯重建前，唯一能够提供红色艺术的全部都是法语形式。
餐叉上的腌黄瓜突然滑落。路易不动声色用汤匙接住，顺势把盛好的甜菜汤推到她面前。
紧绷的气氛裂开细缝。管乐手壮着胆子追问：公社怎么看待无产阶级戏剧？听你们还在演雨果的老古董？
雨果老先生若在世，定会第一个拆了法兰西喜剧院的包金穹顶。玛格丽特舀着汤里的土豆块，我们在巴士底广场搭了全钢结构的旋转舞台，上周刚首演了《悲惨世界》——演员们吊着起重机唱副歌。
妮可莱拉突然用叉子敲响玻璃杯：提醒下，第三幕的液压升降机可是剽窃我们《战舰波将金》重演时的设计！她嗔怪地戳了戳玛格丽特的手背，转头对团员们眨眼：不过他们给舞台焊的齿轮装饰确实漂亮，我都想偷运两吨回列宁格勒。
笑声中，戴眼镜的钢片琴手扶正镜架：公社支持先锋派，可工人真能理解抽象画吗？像马列维奇那种......
去年先锋派的颜料厂搞过实验。玛格丽特比划着餐刀，把不同车间的产品色卡拼成巨幅构成主义画——熔铁红配冷轧银，橡胶黑叠淬火蓝。工人们比圣心教堂的彩窗还震撼。她顿了顿，当然，也有老同志抱怨像打翻的机床零件盒......
这便是先锋艺术的代价！妮可莱拉挥舞着鲱鱼尾巴，当初排演《电路板夜曲》，守仓库的伊万大叔还我们在给无线电招魂呢！她突然模仿起老工饶粗嗓门：姑娘们，有这功夫不如多拧两圈变压器！
餐桌迸发出哄笑。玛格丽特趁机叉走妮可莱拉盘里的煎蛋，后者佯装惊叫：外交事故！法兰西元首抢劫苏维埃艺术家口粮！
路易默默把自己的煎蛋拨进玛格丽特盘郑这举动被对面的舞蹈队长瞧见，姑娘们交换着狡黠的眼神。玛格丽特耳尖发烫，急忙转移话题：到变压器，你们电力厂合唱团......
卡隆主席认为无产阶级艺术该完全摒弃传统技法吗？钢片琴手打断道，镜片后的眼睛闪着挑战的光。
玛格丽特捏汤匙的指节泛白：就像不能用扳手吃饭，但扳手能锻造成餐叉......她瞥见妮可莱拉轻轻摇头，立刻改口：当然，具体比例需要实践检验。
我们的雏菊同志总爱打比方。妮可莱拉亲昵地揽住她肩膀，要我，传统是机床基座，先锋主义是高速铣刀——两者咬合才能车出革命艺术的零件。她忽然用叉子蘸甜菜汤在桌布上画示意图：看，去年我们改编柴可夫斯基的《圆舞曲》......
玛格丽特望着桌布上晕开的红渍，恍惚想起大学时的课堂辩论。那时她能用专业术语侃侃而谈，如今却更享受这种粗粝而生动的实践智慧。路易又盛了碗汤推过来，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妮可莱拉飞舞的手势。
听公社的阿尔托先生在搞自动作曲机？巴扬琴手好奇道，用穿孔卡带生成旋律？
还在试验阶段。而且那东西也不是阿尔托主要干的，他的先锋艺术我是欣赏不来啦……玛格丽特吹开汤面油花，哦，上周巴黎西七区的同志们告诉我太吵了，那机器把《马赛曲》改成了奶牛反刍的节奏......
妮可莱拉突然拍桌大笑，震得餐具叮当响：该送到我们奶牛公社当配种进行曲！效果绝对好！她笑出泪花，掏出手帕时带出兜里的齿轮糖果，七彩糖球滚得满桌都是。姑娘们尖叫着争抢，玛格丽特刚捡起枚靛蓝色的，就被路易轻轻掰开手指——糖球表面沾着机油。
最后的布林饼端上来时，舞蹈队长鼓起勇气问：您觉得我们今的改编版《喀秋莎》......
像用气锤雕冰花。玛格丽特脱口而出，随即慌张地找补：我是力量与精巧的结合......
好比喻！妮可莱拉掰开流心的布林饼，蜜汁沿着指缝滴落，下次去第聂伯河水电站演出，我就让姑娘们边速滑边唱副歌！她吮着手指，冲玛格丽特眨眨眼：当然得先给法兰西的卡隆主席寄安全手册，免得你担心我们摔成零件拼图。
离席时，钢片琴手突然塞给玛格丽特一枚用弹簧卷成的玫瑰：车间崁们听您要来，连夜赶制的。玛格丽特拨动花瓣，生锈的金属片发出清越的颤音。妮可莱拉凑过来对着花蕊呵气，哼出段即心变奏曲。
“喔，他们搁哪呢？我走之前一定要去看看他们。”玛格丽特笑着接过了那泛着银白色光泽的玫瑰，轻轻的敲了敲它薄薄的花瓣，发出了清脆的金属音。
回程的ZIS-101轿车里，玛格丽特把弹簧玫瑰别在路易军装口袋。妮可莱拉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向渐远的歌舞团成员们抛洒剩下的齿轮糖果。暮色中，她哼唱的《喀秋莎》残篇混着引擎声，在列宁格勒的铸铁森林里荡出细碎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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