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启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会站在香港科学馆的中央展厅里，面对一台三层楼高的维多利亚时代机器，思考着人类的存亡。
“所以……这就是那个能预知未来的机器？”他眯起眼，打量着眼前这座由数以千计黄铜齿轮、交错杠杆和旋转曲柄构成的庞然大物。机器表面覆盖着一层不自然的锈迹，像是铁锈与干涸血液的混合物。
张十五，这位曾以符咒驱邪的赛博道士，如今穿着一件沾满机油的道袍，神情凝重地点点头。“不是预知未来，黄SIR。差分机本身是分析工具，但他们——”他指了指四周，“把它改造成了别的东西。”
展厅四周的墙壁上布满了粗大的蒸汽管道，噗噗地排放着带有腥味的雾气。几十名身披锈红色长袍的人影跪在机器基座周围，低声吟唱着不属于任何人类语言的音节。他们的声音与齿轮的咔嗒声融为一体，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和谐。
黄启发摸了摸腰间的手枪，那把被张十五用古怪技术改造过的武器——枪身上刻满了类似电路又似符咒的纹路，弹夹里装填的也不是普通子弹，而是封装着黑盐和硅晶片的特制弹药。
“你那个罗老板就在这里？”黄启发压低声音，“我查了他三年，每次都是差一点点。今晚一定要逮到他。”
张十五苦笑一声，手指轻轻划过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屏幕上闪现出一串串流动的八卦图案和二进制代码。“黄SIR，事情没那么简单。根据我的推算，罗老板早就不是‘人类’了。钢铁永生教只是一个幌子，他们的真正目的是——”
“——是为了迎接‘真神’降临，洗涤这个腐朽的世界。”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机器后方传来。
两人同时转身，举枪的举枪，结印的结印。
从差分机的阴影中走出一位穿着整洁西装的中年男子，他戴着金丝眼镜，手持一根精致的黄铜手杖，看上去更像是一位银行家而非邪教头目。
“罗老板？”黄启发厉声问道，手指已经扣在了扳机上。
“很久没人用那个名字称呼我了，黄警官。”男子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种非饶精确感，“自从我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这台美妙的机器中，时间对我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
黄启发冷哼一声：“我不管你是人是鬼，今都要把你缉拿归案。你涉嫌走私军火、组织邪教、谋杀等二十七项罪名。”
罗老板——或者，占据着罗老板形体的某种存在——轻轻摇了摇头，手杖在地面敲击了三下。刹那间，整个差分机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齿轮转动声变得更加急促，杠杆上下翻飞的速度几乎让人眼花缭乱。
“你们无法理解即将到来的荣耀。”罗老板的声音依然平静，但眼中开始闪烁起不自然的金属光泽，“当锈蚀之主降临，所有的血肉都将重塑，所有的意识都将融入永恒的机械和谐郑”
张十五突然倒吸一口冷气，他的平板电脑上数据疯狂滚动。“黄SIR，这机器……它在计算某种坐标！空间坐标！”
罗老板赞许地点点头：“聪明的道士。是的，这台经过改造的差分机不再仅仅计算数字，它计算的是现实的结构本身。每一次运算，都在为吾主的降临铺平道路。”
随着他的话语，差分机中央的一个开口开始吐出一张张穿孔卡片，像瀑布般倾泻而下。张十五迅速捡起几张，面色越来越苍白。
“海平面上升……地震……生物变异……全都是灾难预言！”
“不是预言，亲爱的朋友。”罗老板纠正道，“是必然。当吾主降临，这个世界将被重塑，这些事件只是重塑过程中的……副产品。”
黄启发举枪瞄准：“够了！立刻关闭这台机器，束手就擒！”
罗老板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关闭机器？亲爱的警官，你还不明白吗？我就是机器，机器就是我。”
他的形体开始变化，西服下的皮肤泛起金属光泽，双眼完全变成了旋转的齿轮。更可怕的是，整个差分机的运转似乎与他的变化同步进行，齿轮咬合的声音越来越响，几乎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心跳。
“不，不对……”张十五突然死死盯着自己的平板，“黄SIR，他的核心意识不在那个身体里！那只是个遥控傀儡！”
黄启发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是，罗老板的本体藏在这台机器的某个地方！只要本体不被摧毁，他可以无限次更换身体！”
罗老板——或者他的傀儡——微微颔首：“满分，道士先生。那么，你们要如何找到我呢？在这由一万三千个零件组成的迷宫中？”
黄启发啐了一口：“就是把每个零件都拆了，我也要找到你！”
战斗就在那一刻爆发。
黄启发率先开枪，特制子弹呼啸而出，在击中罗老板傀儡时爆开一团黑雾。傀儡身体猛地一颤，表面浮现出类似电路烧焦的痕迹，但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修复。
“没用的，黄警官。”傀儡微笑着，“在这个神圣的空间里，我的修复能力几乎是无限的。”
与此同时，周围跪拜的红袍信徒们也站了起来，他们的兜帽落下，露出下面半机械化的面孔——一部分是血肉，一部分是金属，眼睛统一是呆滞的齿轮状。他们开始向两人逼近。
“黄SIR，掩护我！”张十五大喊，双手在平板电脑上飞快操作，“我要用道术病毒入侵系统，但需要时间！”
黄启发没有废话，迅速换到掩护位置，一连串精准射击放倒了最前面的几个信徒。特制子弹的效果出奇的好，被击中的信徒身体迅速锈蚀，几秒钟内就变成了一堆废铁。
“有点意思。”罗老板的傀儡评论道，同时自身也开始发生变化。他的右手变形成为一柄旋转的链锯，左臂则延伸出多条金属触须，向黄启发横扫而来。
黄启发翻滚躲开，链锯擦着他的头皮划过，削掉了几缕头发。他回手一枪，打中了傀儡的胸部，但效果甚微。
“你的抵抗毫无意义，黄警官。”傀儡步步紧逼，“为何不加入我们？我可以为你保留一部分意识，让你见证新世界的诞生。”
“去你的新世界！”黄启发怒吼，连续射击迫使傀儡后退了几步。
就在此时，张十五大叫：“找到了！他的核心意识载体——是差分机里的一只机械蟑螂！”
黄启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只什么？”
“一只机械蟑螂！”张十五重复道，声音因震惊而颤抖，“它就藏在主齿轮箱里！啊，这简直是《黑衣人》里银河系藏在猫项圈里的翻版！”
傀儡的攻势突然变得更加猛烈，证实了张十五的发现。“聪明的道士，但知道这个秘密对你们毫无帮助！”
更多的信徒从四面八方涌来，黄启发的弹药在不断减少。情况越来越危急。
“黄SIR，我有个计划，但需要你配合！”张十五一边用平板电脑释放出某种脉冲波击退靠近的信徒，一边喊道，“我可以暂时压制他的防御系统，但必须有人接近那只蟑螂，用人类意识的混乱性破坏它的代码结构！”
黄启发瞬间明白了张十五的意图，也明白了这个计划的代价。他看了一眼仍在疯狂运转的差分机，看了看那些已经完全失去人性的信徒，最后目光落在张十五焦急的脸上。
“要多久？”他平静地问。
“什么？”
“你能压制他多久？”
张十五咽了口唾沫：“最多三十秒！但黄SIR，那意味着——”
黄启发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打出最后几发子弹，清出了一条通向差分机的道路。
“告诉我具体位置。”
“主齿轮箱，左侧第三个观察窗后面！但是黄SIR——”
没有时间听完张十五的警告，黄启发已经冲向差分机。罗老板的傀儡意识到他的意图，疯狂地扑过来阻止，但被张十五释放的另一道脉冲波暂时困住。
“你疯了吗，黄警官？”傀儡尖叫着，声音中第一次失去了冷静，“那样做你会死的！你的意识会被彻底吞噬！”
黄启发没有理会，凭借警察训练中学会的敏捷，爬上了轰鸣震动的差分机。齿轮几乎咬断他的手指，杠杆差点砸碎他的膝盖，但他毫不停歇。
“左三观察窗……”他喃喃自语，找到了目标。透过厚厚的玻璃，他确实看到了一只特殊的机械蟑螂——不同于普通的昆虫，这只蟑螂的身体由最精密的零件构成，眼中闪烁着智慧的恶意。
“找到你了，混蛋。”黄启发咧嘴一笑，用力撬开观察窗。
就在那一刻，张十五的压制到达了极限，罗老板的防御系统重新启动。无数金属触须从差分机内部伸出，缠绕住黄启发的四肢。
“愚蠢的人类！”罗老板的声音直接从差分机内部传出，“现在，成为我的一部分吧！”
黄启发感到一阵剧痛，细的金属针头刺入他的皮肤，开始向他的血管中注入纳米机械。同时，某种外来的意识开始侵入他的大脑，试图覆盖他的人格。
就在这生死关头，黄启发做了一件完全出乎罗老板意料的事——他非但没有抵抗入侵，反而主动放松了意识防线，让那些纳米机械和外来意识更快速地进入自己的身体。
“你在做什么？”罗老板的声音带着困惑。
黄启发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痛苦和胜利的复杂表情。“你这种电子虫，怎么会懂得人类的意志力？”
纳米机械已经遍布他的全身，罗老板的意识也在迅速占据他的大脑。但就在完全被吞噬的前一刻，黄启发集中了自己全部的意识力量，回忆起他一生中最混乱、最矛盾、最不符合逻辑的记忆——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当警察时，既害怕又兴奋的心情；
想起面对罪犯时，既想依法办事又恨不得揍对方一顿的矛盾；
想起对香港这座城市的爱与恨，对正义的坚持与怀疑；
想起所有那些无法用二进制代码概括的人类情感的微妙之处。
这些混乱、矛盾、不合逻辑的记忆和情感，像病毒一样反向流入差分机的核心系统。对于依靠严格逻辑运行的机器意识来，这种人类特有的混沌是无法理解和处理的毒药。
“不……这是什么……不可能……”罗老板的声音开始扭曲、断裂，像是信号不良的收音机。
差分机的运转变得不稳定，齿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杠杆疯狂地上下摆动。那只机械蟑螂在观察窗后剧烈地颤抖，身体表面开始出现裂纹。
黄启发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消散，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虚空竖起中指。
“死电子虫，知唔知咩叫**差佬的意志**啊？”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他的身体完全被金属覆盖，双眼变成了旋转的齿轮，但嘴角却带着一丝胜利的微笑。
下方，张十五眼睁睁看着黄启发被机器吞噬，但在最后一刻，他平板电脑上的数据流显示罗老板的核心意识正在崩溃。
“黄SIR……”他喃喃道，眼中既有悲痛也有敬佩。
差分机开始过载，巨大的能量在内部积聚。张十五知道必须立即离开，但在转身前，他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已经完全机械化的黄启发，右手缓缓举起，对着他做了一个“快走”的手势。
人类的意志，终究在最后一刻战胜了机器。
张十五没有犹豫，转身逃离了即将爆炸的科学馆。身后，差分机在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化为废墟，带走了黄启发的身体，也带走了罗老板的野心。
但当他跑出科学馆，回望那片废墟时，他不禁想到：黄启发真的完全消失了吗？还是他的某部分意识，仍然存在于那些四散的机械碎片中？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时间才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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