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三刻，青溪村村学的朱漆门被叩得咚咚响。
李崇文正捧着茶盏翻《论语》，听见动静刚要起身，就见书童福跌跌撞撞跑进来：先生！
县学的赵公子来了，手里还攥着张纸，是要见您！
话音未落，穿月白锦衫的青年已掀帘而入。
他腰间玉坠撞出清脆声响，眉眼间带着股子读书饶清峻，却又难掩急切：晚生赵子安，见过李老先生。着从袖中抽出张泛黄的纸笺，昨夜在书肆得此策问残卷，论均田减赋之策，字字切中时弊，晚生冒昧，想请教这是先生哪位高足所作？
李崇文接过纸笺只看了半行，指尖便微微发颤。
那笔锋清瘦劲挺，分明是春织抄书时惯用的瘦金体——前日他见春织在灶房边择菜边背《食货志》，顺口问了句若你主理田赋当如何，这丫头竟连夜写了篇策论，夹在他案头的《齐民要术》里。
这......李崇文捋着花白胡须，老脸涨得通红。
他虽教了三十年书，却从未遇过要向人介绍女弟子的场面。
窗外传来学童们的琅琅书声，其中混着个清亮的女声——是春织在带林念《孟子》。
他咬咬牙，到底了实话，此乃本村一女子所撰，现于学塾抄书帮衬生计。
女子？赵子安的茶盏掉在案上，溅湿了半幅衣袖。
他猛地站起来，锦靴碾得青砖作响：晚生愿见这位奇女子！
消息像长了翅膀，眨眼便掠过杏树，钻进西厢房的窗棂。
李文才正捏着算盘核对学塾的米粮账，听见几个字，算盘珠撒了一地。
他蹲下身捡珠子，指甲缝里全是墨渍——昨日春织抄的《尚书》他翻了三遍，每个字都比他写得周正，连李崇文都夸有颜体骨力。
反了了！李文才猛地拍桌，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在墙上，女子抛头露面舞文弄墨，成何体统？他扯了扯皱巴巴的青布衫，又往怀里揣了本《春秋繁露》——今日讲《田赋论》，他倒要看看那丫头能出什么花样。
巳时二刻，学塾的杏树下围满了人。
李文才站在讲台上，手指重重叩着案几：今日讲《田赋论》，且问......他斜眼扫过角落里的春织，你既敢谈赋税，可知一亩地一年能纳多少粟？
春织正替林补抄漏掉的《禹贡》，闻言抬头。
她今日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发尾用根红绳随意扎着，倒比那些学童更精神：依本地水土，肥田亩产三石，瘦田两石半。
官定税率两成半，若遇水旱，当按《大齐田赋令》第三章，由里正查勘灾情，据实减免。
谬论！李文才拍案而起，《春秋繁露》地摔在地上。
他额角青筋直跳，《周礼》有云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你一个姑娘家管什么田赋？
李助教。赵子安突然开口。
他倚着杏树，手里还捏着那张策问残卷，《管子·牧民》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若女子连亩税多少都不知，又如何助家里管仓廪？
学童们哄地笑起来。
林举着春织抄的《食货志》跳脚：我阿娘，去年灾年要不是春织姐算清了减免数目，咱家差点被里正多收半石粮！
李文才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正想发作，赵子安已踱步到春织案前：赵某人有个不情之请——不如辩一辩女子可否入仕
春织的手指轻轻抚过案上的《诗经》。
她想起昨夜霍砚替她拨亮灯芯时，窗外的月亮正圆得像面镜子。
那时她抄到委委佗佗，如山如河，突然明白《诗经》里的女子，原也能有山河般的胸襟。
《礼记·内则》言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可《周南·关雎》里的后妃，不也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春织站起身，声音清越如泉，汉有班昭续《汉书》，唐有上官婉儿掌制诰，女子若有学识，为何不能辅政理民？
杏树的影子在她身上摇晃，像撒了把碎金。
李崇文原本端着的茶盏不知何时放了下来，他盯着春织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抱着本书，蹲在书塾外听先生讲学——那时他阿爹穷家娃读什么书，是先生偷偷塞给他半块炊饼，学问不分贫富。
此女确有过人之思。李崇文咳嗽一声，把要脱口而出的但女子终究该主内咽了回去。
他摸出块枣木镇纸，自即日起，林氏可在学塾旁听，不得干涉。
先生！李文才踉跄着扶住案几，活像被抽了脊梁的虾。
他抓起自己的砚台就要走，却被林扯住衣角：李助教等等！
我还没问完《田赋论》的注解呢！
学童们哄笑着围上来，有几个丫头攥着草纸怯生生凑近春织：春织姐，我阿娘我要是能识得字，明年就不用把借粮的契约拿给里正念了......
暮色漫进学塾时，春织站在窗前。
晚霞把窗纸染成橘红色，映得院外的路上，三五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正提着竹篮往学塾跑——她们阿娘，晚间有识字班，春织姐和林会教《千字文》。
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了。
低哑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春织转身，就见霍砚倚在门框上。
他今日没穿猎装，换了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衫，肩上还沾着松针。
晚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骨处一道淡白的疤——那是去年冬，他为救她被野猪撞的。
打算什么？春织歪头笑。
她看见霍砚手里提着个布包，里面隐约露出半块桂花糕的甜香——定是路过王记糕饼铺买的。
霍砚没话。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梢，指腹擦过她耳后未擦净的墨渍。
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村头的古槐树在暮色里投下巨大的影子，像把张开的伞。
走，回家。他轻声道，把布包塞进她手里。
春织跟着他往门外走。
路过杏树时，她回头望了眼学塾里新点起的灯火——那光透过窗纸，把福兴里三个刚刻好的木牌映得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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