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不群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探针，牢牢锁定在王景脸上，指节在冰冷的石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这寂静的院里格外清晰：“王景，仔细。关于这些家族，关于他们的命脉。”
“是！”王景精神一振，挺直了腰板，声音带着一丝洞察的兴奋，“掌门，这些所谓的‘附庸’家族，盘踞在陕西各处要冲或资源丰饶之地，每一个都是当地一不二的土皇帝。他们占据的地方，大多有些独门的东西——或是易于开采的优质铁矿、铜矿，或是盛产特定药材的山谷，又或是掌控着某条商道的咽喉。”
岳不群微微颔首，这些他略有耳闻，但细节却不如王景清楚：“既握有资源，为何还要与镖局纠缠不清？”
“掌门明鉴，”王景解释道，“资源再好，若运不出去，变不成真金白银，也只是守着金山饿肚子！所以，他们必然要依赖镖局，将矿产、药材、特产等大宗货物，运往外地州府乃至江南富庶之地贩卖。这是他们家族财富的根本来源！”
岳不群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浮起更深的不解：“既如此依赖镖局走货，为何我听闻他们在自家地盘上，对过往的镖局车队，照样收取不菲的‘过路费’？这不是自断臂膀？”
“这正是他们狡猾贪婪之处！”王景语气带着一丝鄙夷，“他们并非对所有镖局一视同仁。通常，他们会挑中一家或几家实力雄厚、背景过硬的镖局，建立相对稳固的‘合作’关系，给予一定的便利甚至‘优惠’。但对其余那些规模较、背景较弱的镖局……嘿嘿，”
他冷笑一声，“那便是毫不留情地宰割！设卡收费，层层盘剥，雁过拔毛！这‘过路费’往往高得离谱，动辄抽走货物价值的两三成！这些家族，左手靠着合作镖局运货赚钱，右手靠着盘剥其他镖局坐地生财，两头吸血，赌是好算计！”
“原来如此！”岳不群豁然开朗，指节重重敲在石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到底，还是我陕西境内，没有一个真正能威压四方、让所有地头蛇都俯首帖耳的强横镖局！或者，没有一个能让这些家族彻底不敢伸手的势力！”
他眼中精光爆闪，如同拨云见日，“所以，要收拾这群墙头草、吸血虫，就得从他们的命门——财路入手！断了他们的财源，掐住他们的脖子，自然就能让他们乖乖就范！”
“正是此理！”王景用力点头，但随即脸上又露出一丝凝重，“只是……掌门，断人财路，如同……”他顿了顿，剩下那“杀人父母”四个字终究没出口，但其中的凶险意味已不言而喻。
“哼！”岳不群冷哼一声，眼中寒芒乍现，如同雪亮的剑锋，“我自然明白其中利害。挡我华山崛起者，便是杀他父母又如何？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那股凛冽的杀伐之气瞬间弥漫开来，让王景和郭老都感到皮肤一阵发紧。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王景，“那第二件‘好事’，嵩山弟子撤出我华山地界，你又怎么看？”
王景思索片刻，谨慎地答道：“启禀掌门，此事……属下愚钝，只觉嵩山暂时退让，于我华山而言，至少腾出了手脚，减少了掣肘，短期内应算是好事。至于嵩山左掌门究竟有何深意……属下眼界浅薄，实在难以揣度。”
岳不群微微颔首，并未苛责。王景的眼界毕竟还未真正站在一派掌门的高度去俯瞰全局。
他心中却如明镜一般：嵩山左冷禅，此人城府极深，手段狠辣，武功更是深不可测。他此番主动退让，绝非畏惧，更可能是暂避锋芒，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更致命的一击！
有这样一个冷静、隐忍、实力强大的敌手在侧，岳不群每每思及，心头也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华山崛起之路，注定荆棘密布。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目光缓缓转向一旁沉默许久的郭老。
郭老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充满了失落与自嘲，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老了……真的老了！不服老不行啊！枉我活了大半辈子，竟也被那点送上门来的金银财货迷了眼，沾沾自喜，以为那些墙头草是真心归附，却看不透这背后的算计和毒药！”
他颤巍巍地从怀中摸索着，掏出一块巴掌大、灰扑扑毫不起眼的铁牌。铁牌古朴，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正面清晰地刻着两个古朴遒劲的大字——“华山”。
郭老双手捧着这块象征华山情报网络最高权柄的铁牌，眼神复杂地看了片刻，最终将其郑重地递向王景：“王景，拿着吧。从今日起，华山所有的眼线、暗桩、消息渠道，便由你全权执掌调度！老头子……该退位让贤了。”
王景浑身剧震！看着递到眼前的铁牌，如同看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连连摆手，脸上满是惶恐与推拒：“郭老！这……这万万不可！子何德何能？辈分低微，资历浅薄，怎敢担此重任！华山的情报网，是您老一手经营、呕心沥血才建立起来的，唯有您老坐镇，方能如臂使指！还请郭老收回成命！”
“给你，你就接着吧。”岳不群平淡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王景的推拒，“郭老年事已高，精力不比从前。如今既要操持偌大华山的后勤供给，已是殚精竭虑。情报一道，讲究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反应迅捷，更需要充沛的精力与敏锐的头脑去梳理、判断、决策。”
他的目光落在王景身上，带着深切的期许，“放眼如今的华山，论忠心、论能力、论精力，舍你其谁？这个担子，非你莫属！”
“这……”王景看着岳不群信任的目光，又看向郭老那虽有不舍却更多是释然与鼓励的眼神，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他不再犹豫，猛地单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以最郑重的姿态，接过了那块沉甸甸的铁牌！入手冰凉，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斩钉截铁：“弟子王景，领命！定不负掌门、郭老重托！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他知道这一会来，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重！
院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岳不群指节轻叩石桌发出的、带着某种奇特韵律的笃笃声。
这声音不急不缓，如同沉稳的心跳，又像是在无声地丈量着时间。足足过了半刻钟，那敲击声才戛然而止。
岳不群的目光投向郭老，开口道：“郭老，您是江湖上的老前辈，门道规矩都熟。有劳您，替我起草一份东西。”
“掌门请吩咐。”郭老立刻打起精神。
“起草一份合约。”岳不群语气平静，却蕴含着石破惊的力量，“一份……能网罗整个陕西境内所有镖局的联合合约！”
“嘶——！”
“什么？！”
郭老和王景几乎是同时倒抽一口冷气，眼珠子瞪得溜圆！网罗陕西所有镖局？这胃口……未免也太大了！简直是要一口吞下整个陕西的镖行命脉！
郭老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都有些发紧：“掌……掌门，您打算怎么个联合法？”
岳不群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冰凉的椅背上，神态从容，仿佛在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首先，我们华山自己，先开一家镖局。”他顿了顿，吐出四个字，“就姜—‘华山镖局’！”
“这个容易！”郭老稍稍松了口气，连忙应道，“咱们华山派以前也接过不少护送、保货的活计，江湖上谁不卖几分面子？只是以前没正式打出‘镖局’的旗号罢了。老朽这就去办，挂个牌子，立起门户，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定能开张！”
“我要的，就是这块响当当的招牌！”岳不群强调道，“此事宜快不宜迟，郭老辛苦。”
“是！”
岳不群继续道：“华山镖局立起来之后，第二步，你便以华山派和我岳不群的名义，广发请柬，邀请陕西境内所有叫得上名号的镖局，让他们派个真正能拍板做主的当家人，来我华山一叙！我们华山派，要和他们好好‘商讨商讨’这联合经营、互利共赢的大计！”
“联合经营？”郭老眉头紧锁，满心疑惑，“掌门，具体怎么个联合法？还请明示。”
“简单。”岳不群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保留他们各自镖局的名号、人手、地盘，一切照旧。但有一条——”
他竖起一根手指，眼神锐利如刀，“从今往后，他们所有押阅镖车之上，都必须插上一面醒目的旗帜！一面绣着‘华山’二字的旗帜！”
“什么？！”郭老失声惊呼，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结结巴巴地道，“掌……掌门！这……这岂不是空手套白狼吗？那些镖局的总镖头们，哪个不是桀骜不驯、刀头舔血的主儿？让他们在自己镖车上插别家的旗子，这……这无异于让他们自认低人一等，把脸面丢在地上踩啊！他们岂能答应？”
“呵呵，空手套白狼？”岳不群轻笑一声，眼中闪烁着洞悉人心的光芒，“郭老此言差矣。插上我华山的旗帜，他们得到的好处，可是实实在在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强大的自信，“至少在陕西境内，插着华山旗的镖车，过任何关卡，进任何城镇，无需再缴纳一文钱的‘过路费’！我华山派，保他们在陕西一路畅通无阻！这省下的，可是真金白银！是原先被那些家族盘剥掉的两三成纯利！你，这份好处，够不够分量？”
“这……”郭老被噎住了，仔细一想，这条件对于饱受过路费之苦的镖局来，诱惑力确实巨大！但他仍有顾虑，“那……若有镖局硬气，就是不肯答应呢？”
“有不肯答应的，自然就有识时务、懂变通的。”岳不群的笑容变得有些冰冷，“那些不肯答应的，你只需记下他们的名号，然后……”
他目光转向王景，带着森然的寒意，“通知那些与我们华山‘合作愉快’的家族，给我重点‘关照’这些不识相的镖局！他们的过路费，给我翻倍！不，翻三倍！我看他们的镖，还走不走得动！”
王景心领神会，眼中寒光一闪：“弟子明白！定会让那些钉子，寸步难行！”
“若是……”王景顿了顿，问出更关键的问题，“若是那些家族中，也有不识时务，不肯听从我华山号令，依旧我行我素，甚至阳奉阴违的呢？”
岳不群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同万载寒冰，深深看了王景一眼，语气平淡得令人心悸：“有不听号令的，自然就有愿意听令、懂得审时度势的。那些不听话的……王景，你执掌情报，手握利剑，还需要我教你‘怎么办’吗？”那“怎么办”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尸山血海的沉重压力！
王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灵盖，连忙躬身，斩钉截铁：“是！弟子知道该如何处置！定让那些冥顽不灵者，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心中再无半点疑虑，掌门这是要以铁血手段，彻底重塑陕西的秩序！
“很好。”岳不群满意地点点头，重新靠回椅背，一锤定音，“郭老，王景，接下来的日子，你们就全力操办这几件事。那些家族送来的‘礼物’，我华山照单全收！同时，派人告诉他们，过去的事情，看在‘礼物’的份上，华山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华山即将组建‘陕西镖行联盟’之事，也一并告知他们！让他们自己掂量清楚！”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愿意配合、约束族人、不再盘剥插旗镖车的，不仅过往一笔勾销，将来联盟建立，每年还可根据其辖地内镖行的收益，获得一份可观的分红！他们那些堆在仓库里的特产矿产，联盟也会优先安排强大的镖队，帮他们运出去，卖个好价钱！这是互利共赢！”
“至于那些……”岳不群眼中寒芒一闪，“那些依旧抱着老黄历、妄想继续当土皇帝、或者阳奉阴违的……那就休怪我华山派翻脸无情，不讲任何江湖情面了！王景，名单要记好，手段要利落！”
“是！”王景和郭老齐声应诺，声音中充满了凛然的肃杀与澎湃的干劲。
“郭老，”岳不群看向老管家，语气缓和下来，“此事千头万绪，又需与各方势力周旋，接下来这段日子，怕是要您老多多费心了。”
郭老脸上皱纹舒展，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仿佛年轻了十岁，朗声道：“掌门哪里话！能为华山尽一份心力，看着华山在掌门手中蒸蒸日上，老朽只觉得浑身是劲，比吃了仙丹还精神！何谈辛苦！”
岳不群又看向王景，叮嘱道：“王景，一旦镖局联盟初具雏形，你的情报网络，必须第一时间、像水银泻地般渗透进去！下消息流通最快之处，莫过于镖局与客栈！掌握了这两处，就等于掌握了江湖的脉搏！”
“弟子明白！定不负掌门所托！”王景紧握手中的铁牌，沉声应道。
“另外，”岳不群想起一事，“前番随我下山剿纺弟子，尚未到我这里挑选新武学。告诉他们，今日下午，可至我书房，任选一门适合自身进境的功法修习。”
“是！弟子稍后便去通传！”王景心中也为同门感到高兴。
“还有，郭老，”岳不群的目光投向远处弟子房舍的方向，“过几日，便让令狐冲和刘二牛那两个子，搬到我掌门居附近的静室来吧。由我亲自教导。”
“这……掌门，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郭老有些担忧，“那两个娃娃根基尚浅，心性还需打磨……”
“时不我待啊，郭老。”岳不群轻轻叹了口气，望向巍峨的华山主峰，眼神深邃，“华山百废待兴，能用、堪用之人，还是太少了。这两个子，是璞玉，但也需要尽快雕琢成型。我心中有数。”
“……是，老朽明白了。”郭老不再多言，躬身应下。
郭老与王景再次向岳不群郑重行了一礼，这才转身退出了僻静院。两人步履匆匆，背影却透着一股昂扬的斗志。
他们知道，一场关乎华山未来、席卷整个陕西武林格局的风暴，已在掌门岳不群的运筹帷幄中，悄然拉开了序幕！若能成功，华山崛起，指日可待！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岳不群也长身而起。下午弟子们要来挑选武学，他需要回去整理一下华山的武学秘本。更重要的是，为即将正式收入门下的两个徒弟，准备好合适的筑基功法与引导方向。
……
回到玉女峰顶那间属于掌门夫妇的雅致院落，推开院门，便见宁中则一身素雅的练功服，正在庭院中缓缓演练着一套动作。她身姿舒展，动作柔和而内蕴劲力，举手投足间，仿佛有无形的气流随之流转，正是《易筋锻骨篇》的动功。秋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映衬得她肌肤如玉，神情专注而宁静。
岳不群放轻脚步，立于廊下，静静欣赏着妻子练功的身影，眼神温柔。
宁中则早已察觉他归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般缓缓收势，气息悠长平稳。她转过身，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脸颊因运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对着丈夫展颜一笑，如同冰雪初融，春花绽放。
“啪啪啪……”岳不群轻轻鼓掌，走上前去，眼中满是赞赏，“师妹的《易筋锻骨篇》已至成之境，周身气机圆融，劲力内敛，举手投足间已得其中三昧。假以时日，根骨蜕变，筋骨强韧更胜往昔，武学之路必将更为广阔！”
宁中则接过侍女递来的温毛巾，擦了擦汗，听着丈夫毫不掩饰的夸赞，心中泛起甜蜜，嗔怪地横了他一眼：“师兄莫要取笑我了。这几个月心思都在珊儿身上，疏于练功，感觉手脚都有些生疏了呢。”
“呵呵，根基深厚，稍加练习便能恢复。”岳不群笑道，随即话锋一转，“师妹，我华山的武功秘籍，烦劳你取出来，我要整理一番。”
“嗯，都在呢。”宁中则点点头，笑容温婉，“随我进屋吧，那些要紧的册子，都收在书房的暗格里。”她自然而然地挽起岳不群的手臂，两人并肩朝着屋内走去。
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投在洁净的青石板上，温馨而安宁。
这片刻的温馨，是风暴前的宁静，也是支撑岳不群砥砺前行的力量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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