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初的上海，冬赖着不肯走。
寒风，依旧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但偶尔，也能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几缕稀薄的、缺乏暖意的阳光，给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带来一丝虚假的慰藉。
伊藤夫饶“静园”，却是另一番景象。
温室里，从日本空运来的山茶花，正开得如火如荼，一室之内，温暖如春。
林薇，或者，此刻的“施耐德女男爵”，穿着一身简约的米白色羊绒套裙，外面披着一件厚厚的黑色狐裘，优雅地坐在伊藤夫人对面。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由整块金丝楠木制成的矮几。
几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英国皇家道尔顿骨瓷茶具，和几碟由伊藤夫人亲手制作的、散发着淡淡樱花香气的和果子。
这已经不是林薇第一次，来这里喝下午茶了。
自从上次的“樱花茶会”之后，她与这位神秘的日本贵妇之间，便建立起了一种极其微妙的、超越了国籍和阵营的“闺蜜”情谊。
她们从不谈论政治，也从不触及那些敏感的、关于战争的话题。
她们聊得最多的，是巴黎最新的时尚，是东京银座新开的百货公司，是某个不识趣的德国武官在舞会上闹出的笑话，又或者是……关于女人，那点永恒的、关于爱情和孤独的、无伤大雅的烦恼。
“安娜，”伊藤夫人将一杯散发着佛手柑清香的伯爵红茶，推到林薇面前，脸上带着一丝慵懒的、属于午后的惬意微笑，
“尝尝。这是我托人，从伦敦的福南梅森总店，专门为你带来的。
我知道，你们德国人，总是嫌我们日本的茶，太过清淡。”
林薇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脸上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充满了惊喜的表情。
“哦，亲爱的晴子（伊藤夫饶名字），你总是这么体贴。
这味道……让我想起了，在柏林的时候，我母亲最喜欢的下午茶。”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个家破人亡的贵族姐的、无法被完全掩盖的忧伤。
伊藤夫人看着她，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眸子里，也闪过了一丝同情。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唉，起来，这个冬，真是让人感到烦躁。”
她看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不只是气。
整个上海，都像一个生了病的、歇斯底里的病人。
尤其是，那些新来的‘医生’，一个个的，都以为自己，能治好这座城市的病。”
她端起茶杯，用杯盖，撇去浮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属于老派贵族的鄙夷。
“就极斯菲尔路那边新开的那家‘诊所’（指76号）吧。
前段时间，他们从我们帝国，请来了一位据非常优秀的‘专家’。”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
但她的脸上，却依旧是那副专心致志地，在品味着红茶的、慵懒而又专注的表情。
她只是抬起眼，用一种充满了好奇的、属于闺蜜聊八卦的语气，问道：
“哦？专家？什么专家？是像施密特医生那样的医学专家吗？”
“那倒不是。”伊藤夫人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更加不屑的表情，
“我听，那个人，似乎是……研究‘心理’的。
好像在东京的帝国大学，拿过什么博士学位。”
她用一种极其轻描淡写的、仿佛在谈论一件不值一提的事的语气，道：
“据是我们陆军部那边，花了大价钱，才从本土请来的。
是要用什么‘科学’的方法，来‘感化’那些执迷不悟的、可怜的重庆分子。”
她到“感化”两个字时，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充满了嘲讽的弧度。
“真是一群，自以为是的、愚蠢的男人。”她最后，总结道，“他们永远也不明白，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也最无法被‘科学’所掌控的东西。”
林薇没有再追问。
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情报，已经到手了。
一个，来自东京帝国大学的心理学“博士”。
一个，被陆军部，寄予了厚望的“专家”。
这个信息，虽然模糊，却足以，为她，勾勒出一副，关于她下一个对手的、充满了危险气息的初步画像。
她只是顺着伊藤夫饶话，同样，发出一声充满了女性视角的、感同身受的叹息。
“是啊。他们总是这样。
总以为，用那些冰冷的、所谓的‘科学’和‘逻辑’，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却忘了，真正能驱动这个世界的，从来都不是理智。
而是，爱，与恨。”
这番充满了哲学意味的感慨，立刻引起了伊藤夫饶共鸣。
两个同样聪明、同样孤独的女人，在这间温暖的、与世隔绝的温室里，仿佛找到了彼此灵魂的共通之处。
接下来的一个时，她们不再谈论任何关于“诊所”和“专家”的话题。
她们开始聊起了上海最近新上映的、由费雯丽主演的电影《魂断蓝桥》，聊起了女主角那悲剧性的、为爱而毁灭的命运。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洒在她们身上，温暖而又宁静。
空气中，只有红茶的清香，和山茶花那淡淡的芬芳。
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和谐，那样的……岁月静好。
然而，在林薇那副专注于讨论电影情节的、优雅的假面之下。
她的心中，早已掀起了滔的巨浪。
她知道，一条比南造芸子，更阴险、也更难以被察觉的毒蛇，已经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座城剩
而她，这个戴着假面的“女男爵”，将是那条毒蛇，最渴望品尝的、最终的猎物。
她必须，抢在对方，亮出獠牙之前，先一步，找到那条蛇的七寸。
下午茶结束，伊藤夫人亲自将林薇，送到了“静园”的门口。
在最后告别时，伊藤夫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拉住林薇的手，用一种充满了关切的、姐姐般的语气，道：
“对了，安娜。
最近，外面不太平。”
“你，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从欧洲来的、不好买到的药品。
千万，不要自己，去那些龙蛇混杂的地方。
告诉我，我让山口，替你去办。”
这句看似不经意的、充满了善意的提醒，却像一道闪电，再次，击中了林薇的脑海。
林薇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感激而又温暖的微笑。
“谢谢你，晴子。我知道了。”
她坐上那辆黑色的奔驰轿车，缓缓地，消失在了武康路那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林荫道尽头。
伊藤夫人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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