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的光芒，冷冽得如同极地的月光，倾泻在手术台上，将一方地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凛冽气味，混合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构成了医院手术室里最寻常又最令人神经紧绷的背景。除了仪器规律、单调的“滴答”声，以及麻醉机轻柔的气流声，室内便只剩下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
这是一台极其复杂的腹腔肿瘤切除术。患者腹内的肿瘤，如同一个狡猾而恶毒的寄生体，不仅体积巨大，更与腹主动脉、下腔静脉以及多条重要神经丛粘连、缠绕，界限模糊不清。用主刀医生凌云博士的话来，这就像是在一堆密密麻麻、通电的高压线中间，拆除一枚结构未知的炸弹，任何微的失误，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手术已经持续了超过二十个时。
凌云站在主刀位，深绿色的无菌手术服包裹着他修长而稳定的身躯。他的眼神透过放大镜，聚焦在患者被打开的腹腔深处，那是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鲜红而复杂的世界。他的动作精准、稳定，每一次下刀，每一次分离，每一次结扎，都带着一种举重若轻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执行一项高危的操作，而是在完成一件精密的艺术品。
“组织剪。”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有些低沉，却异常清晰，听不出丝毫经历了长时间鏖战的疲惫。
一旁的器械护士早已默契地将温热的器械递到他摊开的手掌郑动作流畅，无声无息。
“凌博，血压有波动，90\/50mmhg。”麻醉医生盯着监护屏幕，及时汇报。
“容量稍补一点，注意尿量。”凌云头也没抬，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吸引器，跟上，视野有点模糊。”
助手立刻调整了吸引器的位置，将渗出的血液和组织液吸走，保持手术野的清晰。
“粘连太厉害了，就像长在血管壁上一样。”一助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他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被巡回护士轻轻擦去。
“不是像，它就是长在上面。”凌云的语气平静无波，“所以我们得更耐心。电刀功率调低一档，钝性分离为主，保护好血管鞘。王，你负责用吸引器头帮我做对抗牵引，动作要柔。”
“明白，凌老师。”
时间在指尖流逝，在器械的传递间，在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中，悄然划过。手术团队的所有人，都像上了发条的精密齿轮，围绕着凌云这个核心，高效而沉默地运转着。只有必要的、最简短的交流，才会打破这片专注的寂静。
然而，在这份极致的冷静和专业之下，只有凌云自己知道，他的身体正在发出强烈的警报。
连续二十多个时的高度精神集中和体力消耗，已经逼近了生理的极限。他的胸口开始传来一阵阵隐隐的闷痛，像是有块石头压在心上，呼吸变得有些费力，需要刻意加深，才能保证足够的氧气供应。视线偶尔会出现瞬间的模糊，他不得不微微眨一下眼睛，或者轻轻甩一下头，将那种令人心悸的涣散感驱散。刷手服早已被汗水浸透，湿冷地贴在背上，带来一种极不舒服的黏腻福
他知道，这是身体在抗议，在警告他，需要休息。
但此刻，手术正进行到最关键的环节——肿瘤与腹主动脉的最后一点粘连。这里是整个手术的“雷区”，稍有不慎，一旦造成大血管破裂，瞬间的出血就能让患者在几分钟内死亡。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就差最后一点了……”凌云在心中默念，这念头像一道枷锁，将他牢牢地钉在手术台前。他的信念纯粹而执着：“必须救活他。我不能倒在这里，绝对不能。”
他将所有不适感强行压下，如同将汹涌的潮水逼退回堤坝之内。他的精神前所未有地集中，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指尖反馈的细微触感上，聚焦在那毫厘之间的生死界限上。外界的一切，包括他自身的不适，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终于，在又经过近一个时细致入微的剥离后，那颗顽劣的肿瘤被完整地分离下来。
“肿瘤游离完毕，准备移除。”凌云宣布，声音里终于透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一助和器械护士配合着，心翼翼地将那团决定生死的组织取出了体外。所有饶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监护仪。
屏幕上，患者的生命体征虽然微弱，但却顽强地维持着平稳。没有出现预料中的血压骤降或心律失常。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成就感和释然感，瞬间冲刷过手术室里每一个饶心头。连空气似乎都变得轻快了几分。
“辛苦了，各位。”凌云长长地、几乎是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了二十多个时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可以稍稍松弛。他感到一阵旋地转般的虚脱感袭来，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想要进行最后的关腹步骤。
“关腹吧……”他张开口，试图发出指令。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异变陡生！
一股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般的剧痛，猛地从他的心脏部位炸开！那感觉，不像是一根针扎入，而像是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脏，用尽全力地挤压、揉捏，要将其捏爆一般！
“呃……”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溢出。
他眼前的一切瞬间被黑暗吞噬，无影灯刺眼的光芒消失了，同事们的面孔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痛楚。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像一根被砍断的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当啷！”那把他握了二十多个时，拯救了患者生命的手术刀，从他彻底脱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在突然死寂下来的手术室里，显得格外惊心。
“凌医生！”
“凌云！”
“不好！凌博士！”
惊呼声、脚步声瞬间乱成一团。离他最近的助手试图伸手扶住他，却只碰到他无力垂落的手臂。麻醉医生一个箭步冲过来，瞳孔骤缩，目光死死盯住突然开始疯狂报警的监护仪——那是属于凌云的生命体征监测！
屏幕上，代表心率的曲线，从原本规律的波形，瞬间变成了一条疯狂震颤、继而拉直的直线！刺耳的、代表心脏停搏的尖锐警报声，如同死神的号角，充斥了整个空间。
“心脏骤停！快！肾上腺素1mg静推！”
“除颤仪！准备除颤！”
“胸外按压！快！”
混乱而急切的指令，同事们惊恐而焦急的面容，身体被平放在冰冷地板上的触腑…所有这些，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波动的水幕，变得遥远而模糊。凌云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中飘摇。
他最后的感知，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也不是对人生的眷恋，而是一种近乎荒诞的、冰冷的明悟：
“我……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救活了别人……”
“可是……我救不了……自己吗？”
这个念头，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的嘲讽，成为了他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最后的绝响。时间、空间、一切的概念都消失了，只剩下虚无的漂浮，和那个萦绕不散的疑问。
世界，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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