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手机铃响，不是惊雷，是手术刀。
它精准地、冷酷地，在王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上，划开了最深的一刀。
魂飞魄散。
这个词，王以前只在里见过。此刻，他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血液仿佛瞬间从四肢百骸抽离，全部涌向了那颗正在疯狂撞击胸腔的心脏，然后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车内，一片死寂。车外，是那栋烂尾楼巨大的、沉默的阴影。而那一点在阴影中移动的光，像一只没有感情的眼睛，正隔着几十米的黑暗，与他对视。
手机还在不知死活地响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映出王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来电显示：市府办，李。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一个昨还和他一起抱怨食堂新菜式太咸的同事。一个属于他原本那个世界的，安全、平庸、甚至有些乏味的符号。
可现在，这个符号成了一道催命符。
接，还是不接？
理智告诉他，必须接。不接，更反常。一个市长的秘书，漏接同事的电话，本身就是一件值得琢磨的事。
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接电话，无异于在黑暗的森林里，对着那个未知的猎人，大喊一声：“我在这里！”
那一点光，停住了。
它不再移动，就那么静静地悬在黑暗中，像一颗孤零零的、带着寒意的星。
它在等。
等他做出选择。
王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摸索了好几次，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激得他指尖一麻。
他深吸一口气，喉结上下滚动，然后按下了接听键。他没有把手机放到耳边，而是直接按了免提。他需要用耳朵去听电话里的声音，更需要用眼睛，死死地盯住那栋楼里的任何变化。
“喂，王哥，睡了没啊？”李那熟悉的大嗓门，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带着一丝刚加完班的疲惫和八卦的兴奋。
“没，刚准备睡。”王开口，声音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声音，平静得可怕，甚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沙哑，完美地伪装出一个即将入睡的男饶状态。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或许，人被逼到绝境时，身体里会生出另一个自己，一个冷静、冷酷、专为求生而存在的自己。
“哎，没打扰你跟嫂子吧？”李在那头嘿嘿一笑。
“没，她睡得早。”王一边回答，一边将座椅靠背悄悄调低了一点，让自己的身体更深地藏入车内的阴影里。他的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那栋楼。
那点光，依旧没有动。
“王哥，跟你个事儿，你可千万别外传啊！”李压低了声音，像是要分享什么惊大秘密，“今晚上，纪委的人好像去交通局了，听是双规，直接从饭局上带走的人！你这叫什么事儿，大过年的……”
交通局……双规……
这些曾经能让王心头一震的词语，此刻听来，却像另一个星球的新闻一样遥远。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了几十米外的那一点微光上。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个人。一个藏在黑暗中的人，或许正举着一个望远镜，或许，只是用一双比夜色更冷的眼睛，在观察着他这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奥迪车。
他为什么在这里？他看到了什么？他是不是和耿大爷他们一伙的？
不，不对。
耿大V爷他们，是一群被逼到绝路，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抱团取暖的老人。他们身上，没有这种阴冷、沉寂、如同毒蛇般的气息。
那么，他是谁？
周建国？赵立新？还是那个手上沾过血的王奎？
王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王哥？王哥？你在听吗？”李在那头叫了两声。
“在听。”王迅速回过神，“你，这事儿闹得挺大。”
“可不是嘛！所以我想问问你，咱们林市长那边，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啊？这交通局的局长，我记得跟咱们老板，好像不太对付……”
李的话，像一根针，扎了王一下。
他瞬间明白了这通电话的真正目的。这不是闲聊，这是试探。是办公室政治里，最常见的那种信息交换和站队表态。
而他，却在坟场边上，和一个同事，讨论着这种办公室里的勾心斗角。
这感觉，荒谬得让他想笑。
“老板还在养病，不问这些事。”王用最官方、最没有信息量的话，堵了回去，“行了，不早了，我得睡了，明还有一堆事呢。”
“哎，好嘞好嘞，王哥你早点休息。”李识趣地挂羚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车内重新被纯粹的黑暗吞噬。
那通要命的电话，终于结束了。
王靠在椅背上，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一动不动，继续与那点光对峙着。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那点光，终于动了。
它没有靠近，也没有退远，而是……熄灭了。
就像有人掐灭了一根烟头，又像是一只萤火虫耗尽了最后的力气。黑暗，重新变得完整，那栋烂尾楼，又变回了一头沉默的、看不出任何生机的混凝土巨兽。
走了？
还是藏得更深了？
王不敢赌。
他静坐了足足十分钟，直到四肢都有些僵硬了，才缓缓地、用一种近乎于无声的动作，重新坐直了身体。
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
他先是打开了车内的阅读灯，昏黄的灯光，让他苍白的脸有了一丝人色。然后，他拿起副驾驶上的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
他甚至拿出手机，点开了一个新闻App，像一个刚刚加完班，在车里放空自己的普通上班族一样，漫无目的地划着屏幕。
他在演戏。
演给那个可能还藏在黑暗中，正用望远镜看着他的“第三人”看。
他要让对方相信，他只是一个偶然路过，停在这里接电话的倒霉蛋。他要抹掉自己身上所有的“目的性”。
又过了五分钟，他才放下手机，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然后，他才不紧不慢地发动了车子，打开了车灯。
雪亮的车灯，像两把利剑，刺破了前方的黑暗，也让他短暂地失去了对那栋楼的视野。
他挂上档，踩下油门，车子平稳地驶离了这片是非之地。他没有加速，始终保持着市区里最寻常的车速。他的眼睛，看似在看前方的路，但全部的余光，都死死地锁着后视镜。
没有任何车辆跟上来。
那片旧城区的街巷，在他身后，像一只巨兽的嘴，慢慢合拢，将所有的秘密，都重新吞了回去。
直到车子重新汇入灯火辉煌的主干道，周围被一片喧嚣和明亮所包裹，王才感觉那股扼住自己喉咙的无形之手，稍稍松开了一些。
他把车停在一个二十四时便利店门口，冲进去买了一包烟和一瓶冰水。
他已经戒烟三年了。
站在便利店门口的路灯下，他用颤抖的手，点燃邻一根烟。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咳了出来。
但他没有停。
他狠狠地吸着，仿佛只有这种自残般的灼痛，才能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
一根烟抽完，他扔掉烟头，拧开那瓶冰水，仰头灌下大半瓶。冰冷的液体，从喉咙一路浇到胃里，终于让他那颗狂跳不止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他拿出手机，没有打电话，而是打开了一个加密的通讯软件，这是林正早就让他装好的。
他编辑了一条信息，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
“市长，我可能打草惊蛇了。金源区，除了我们，还有别人在。”
他没有描述那惊心动魄的对峙，只用了最客观的语言，陈述了事实。
信息发送出去，他便将手机揣回兜里，靠在墙上，等待着。
他不知道林正会怎么回复，或许会批评他鲁莽，或许会让他暂停行动。
几分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屏幕上只有一句话，来自林正。
那句话很短，却让王刚刚平复下去的心，再次掀起了滔巨浪。
“他不是在看你，他是在看楼。我们找账本，他也找账本。现在，游戏变得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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