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邺城。
自讨董联军虎头蛇尾地散了伙，袁绍便回到了这里。他占据了原属于韩馥的州牧府，每日召集文武，宴饮作乐，仿佛那场在虎牢关下的惨败从未发生过。
府邸大堂之内，丝竹之声靡靡，舞姬们的水袖在灯火下翻飞如蝶。袁绍高坐主位，身着锦袍，头戴玉冠，面色红润，正举着一只青铜爵，与下首的谋士郭图、逢纪等人对饮。
“公路那厮，竟在淮南称帝，真是不知死活的匹夫！”袁绍饮下一口温酒，脸上带着几分轻蔑的笑意，“四世三公的颜面，都被他丢尽了。我袁氏，怎会出了这等冢中枯骨！”
逢纪立刻起身，躬身附和道：“主公明鉴。袁术此举，不过是自寻死路，徒为下笑柄。待主公整顿好兵马，只需一支偏师，便可将其擒获，以正视听。”
“哈哈哈，元图所言，正合我意。”袁绍抚掌大笑，志得意满。
他虽在董卓那里吃了大亏，但回到自己的地盘，坐拥冀州富庶，手握十数万大军，那份属于下盟主、袁氏嫡子的傲气，又重新回到了他的骨子里。在他看来，董卓不过是西凉一隅的蛮夫，仗着些许诡异的手段侥幸得胜。而袁术，更是个不足为虑的跳梁丑。这下，迟早还是他袁本初的。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堂内的歌舞。
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盔甲歪斜，满面尘灰，嘴唇干裂，仿佛刚从地狱里逃出来。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主公！大事不好！淮南……淮南没了！”
丝竹声戛然而止。舞姬们惊慌地停下舞步，缩到了角落。
袁绍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将酒爵重重地顿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慌什么！成何体统！”他厉声呵斥道，“淮南没了？什么叫没了？公路兵败了？”
在他想来，袁术败了也不奇怪，但绝不至于用“没了”这么夸张的词。淮南好歹也是鱼米之乡，兵精粮足，就算不敌董卓，坚守个一年半载总不成问题。
“败了……全败了……”那传令兵浑身抖得像筛糠，眼神里满是无法驱散的恐惧，“主公，不是兵败，是谴！是谴啊！”
“胡言乱语！”郭图上前一步，一脚踹在那传令兵的肩上，“清楚！战场之上，究竟发生了何事？袁术十数万大军，怎会败得如此之快！”
传令兵被踹得一个趔趄，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喊道：“怪物……董卓军中，有怪物！”
“怪物？”袁绍眉头紧锁，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福他想起了虎牢关下，那些能喷吐雷火的诡异步卒。
“是……是黑色的钢铁巨兽！”传令兵的声音尖利起来，他挥舞着手臂，试图形容那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恐怖景象，“它……它比三间屋子还大，通体漆黑，没有脚，却能在地上跑，跑起来地动山摇，像打雷一样！”
堂内一片死寂，只剩下传令兵那因恐惧而变调的声音。
“我们的箭射在它身上，就跟挠痒痒一样，叮叮当当地全弹开了！长矛捅上去，当场就断成两截！投石车砸的巨石，落在它身上，连个印子都没有！”
“它……它还会吃人！”传令兵到这里，牙齿都在打颤，“它的肚子会打开，伸出一根黑洞洞的炮管，然后‘轰’的一声，崩地裂！城墙……寿春的城墙，被它轰了一下，就塌了一大片！城墙上的兄弟们，连人带砖石，都成了碎末！”
“它冲进军阵里，就像热刀子切牛油……不，是巨石碾蚂蚁！不管你是骑兵还是步兵，不管你身上穿着多厚的甲，它就那么碾过去……人就变成一滩肉泥了……一滩滩的肉泥啊！”
传令兵到最后，再也控制不住，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仿佛又看到了那片血肉模糊的人间炼狱。
大堂之内，落针可闻。
郭图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张着嘴，却一个字也不出来。逢纪更是双腿发软，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的案几，才没有瘫倒在地。
袁绍呆呆地坐在主位上，手中的青铜酒爵不知何时已经滑落，掉在地上，发出“铛啷”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没有去理会那只酒爵。他的脑子里，只剩下那传令兵颠三倒四的描述。
黑色的钢铁巨兽……刀枪不入……口喷雷火……一击便能轰塌城墙……将人碾成肉泥……
这些零碎的词语，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拼凑成一个完整而恐怖的画面。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袁术败得那么快，为什么淮南会“没了”。
那不是战争。
那是一场屠杀。一场凡人对抗神魔的、毫无悬念的屠杀。
虎牢关下的“雷火车”，已经让他心惊胆寒。而现在，董卓又拿出了这种闻所未闻的“钢铁巨兽”。
这已经不是凡间该有的兵器了。
这是神兵！是上赐予的神兵利器！亦或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法器！
袁绍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引以为傲的四世三公的出身，他麾下精锐的“大戟士”，他那匡扶下、登临九五的雄心壮志……在这一刻，在那头只存在于描述中的钢铁巨兽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苍白无力。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董卓的差距，只是兵力多寡、计谋高低。他以为只要自己励精图治，招兵买马，总有一能卷土重来，将董卓那个国贼踩在脚下。
直到此刻，他才绝望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差距，根本不在同一个层面上。
这就好像，他还在苦心钻研如何将手中的剑磨得更锋利，而对方，却已经掏出了一把能引动九神雷的法剑。
这还怎么打？
拿什么去打？
用血肉之躯去填吗？用他袁氏四世三公积累的赫赫声名去挡吗？
“主公……主公……”郭图的声音，颤抖着将袁绍从无边的恐惧中拉了回来。
袁绍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堂下那些同样面如死灰的文臣武将。他看到他们眼中的惊恐、茫然，以及那份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深入骨髓的绝望。
“呵……呵呵……”袁绍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比哭还难听。
“神兵……董贼竟有如此神兵……”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望着大堂的穹顶，仿佛能穿透那雕梁画栋，看到远在长安的那个肥胖身影。
那个男人，此刻或许正搂着美人，啃着猪蹄，用一种看蝼蚁的眼神，嘲笑着他们这些所谓的“下英雄”。
袁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冻结了。
他不是败给了董卓。
他是败给了这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正在变得越来越疯狂的世界。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袁绍口中喷出，染红了他面前的桌案。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主公！”
“快！快传医官！”
大堂之内，瞬间乱成一团。
没有人注意到，在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相貌普通的文士，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他看着昏死过去的袁绍，又看了看堂外长安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而就在袁绍吐血昏厥的同一时刻，数匹快马正不分昼夜地奔向陈留。
马背上的骑士，同样风尘仆仆，神情凝重。
他们的怀中，揣着一份来自淮南的、更加详尽的战报。
而这份战报的最终目的地，是那个正在深思着什么的枭雄——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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