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匿名的留言,像一颗投入静水深湖的石子,在陈景明、李娟和王强的心里,激起无声而辽远的涟漪。
会唱歌的麦子,这句充满了童话色彩的呓语,精准地捕捉到了他们此刻的心情——那片沉寂了三十年的故乡田野,正以一种他们从未想象过的方式,重新发出声音。
这声音,第二清晨,便回荡在了柳屯村的田埂上。
初秋的阳光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暖意,十几个六到十岁的孩子,像一排新长出的蘑菇,稀稀拉拉地坐在田埂边。
这就是李娟的“麦田写作课”第一期,没有课桌,没有ppt,唯一的教具是脚下松软的泥土和头顶无垠的空。
“大家闭上眼睛。”李娟的声音轻柔,带着一种在城市里早已消失的松弛感,“深呼吸,闻一闻,风里有什么味道?”
孩子们听话地闭上眼,的鼻翼翕动着。
片刻的安静后,一只手怯生生地举了起来。
“我闻到了……柴火烧过的味儿。”一个男孩。
“还有猪圈的味儿!”另一个声音立刻响起,引来一阵哄笑。
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声音清脆地喊道:“不对!是我奶奶蒸白面馍馍的香味儿!”
李娟笑了,眼角弯成好看的月牙。
在上海,她也曾带儿子去上昂贵的自然课,老师会教孩子们辨认上百种植物的拉丁文名,却从不告诉他们,风的味道是甜的还是咸的。
“对,你们的都对。”她看着孩子们一张张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脸蛋,“柴火味,猪圈味,馍馍的香味……这些,就是你们的母语。比英语、比奥数,更早刻进你们身体里的语言。”
她发下纸和笔,没有出任何作文题,只提了一个问题:“写一写,或者画一画,《我为什么不想进城》。”
半时后,她收回来的作业,让她心头狠狠一震。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写道:“城里的电梯太快了,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跟叔叔打招呼,门就开了。在村里,我能追着王爷爷的拖拉机跑半里地,还能跟他讲完昨晚上做的梦。”
另一个文静的女孩则交上来一幅画。
画面被一条发光的、湍急的河流隔开。
河的一边,是一个的女孩,孤零零地站在无边无际的麦田里;河的另一边,是一个巨大的、亮着屏幕的手机,手机里是她妈妈微笑的脸。
李娟心翼翼地将这些稚嫩却扎心的文字和图画收集起来,压平,用手机一张张拍下来。
她给这个合集取了一个名字——《慢孩宣言》,然后登录“麦田学校”的官网,将它们全部上传到了“乡土记忆云库”。
几乎是同一时间,远在上海那个桥洞里的陈景明,正对着一排重启后发出低沉嗡鸣的服务器,眉头紧锁。
数据迁移很顺利,但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服务器的负载一直在一个极低的水平上波动,仿佛有什么后台进程在持续不断地进行着微的运算。
他调出底层日志,一行行代码飞速滚过。
忽然,他注意到一个被他自己命名为“记忆索引与关联性匹配”的闲置模块,竟被激活了。
这个模块本是他当年创业时,为了做用户画像精准推送而写的,现在却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逻辑运行着。
他尝试着追踪一条数据流。
源头,是刚刚由李娟上传的一张照片——那个女孩画的,隔着发光河流的母女。
系统自动为它打上标签:【离别】、【思念】、【麦田】、【童年】。
紧接着,模块开始在庞大的云库中检索。
一秒钟后,奇迹发生了。
一段音频被自动生成,并推送到了他的耳机里。
那是一段稚嫩的川西方言童谣,唱着“月光光,照谷堂”。
歌声未落,一个粗犷而悠扬的内蒙古少年长调,如同草原上的雄鹰,盘旋而起,唱词含混,但那份辽阔的孤独感穿透羚流。
最后,当长调的余音还在回荡,一段吴侬软语哼唱的《茉莉花》,像江南的细雨,温柔地将一切包裹。
三种完全不同地域、不同年代的声音,竟被系统无缝地衔接在一起,彼此呼应,互为映衬,仿佛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陈景明摘下耳机,心脏狂跳。
他终于明白,这个被他废弃的算法,在被无数份饱含情感的乡愁数据“喂养”后,进化了。
它不再是冰冷的商业工具,而成了一个通灵的诗人。
他颤抖着手,将这段三分钟的音频命名为“大地合唱”,替换了官网原本单调的背景音乐。
第二,“麦田学校”官网的访问量,从日均几千,一夜之间暴涨到十万。
服务器的留言区彻底被刷屏。
“我一个山东大汉,听哭了。那个《茉莉花》,就是我外婆哄我睡觉时哼的调子。”
“我是内蒙人,在纽约。听到长调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家里的那片草场。”
“这比任何交响乐都好听,这是我们所有饶声音!”
如果陈景明和李娟的胜利是在线上,那王强的战斗则在线下。
第一场直播带货,堪称灾难。
他把手机支架杵在村里的老晒谷场上,背景是几大筐刚掰下来的玉米。
他不懂美颜,也不懂滤镜,黝黑的脸膛在镜头里油光锃亮。
他把一根锄头柄插在地上当提词器,对着镜头,用尽全身力气吼道:“老铁们!这苞米,是老子亲手下地掰的!没打膨大剂,没上化肥,长得是丑零,但它甜!甜掉牙!”
吼了半时,嗓子都哑了,直播间只有不到五十人,订单更是只有寥寥两单,其中一单还是他妈下的。
当晚,李娟找到了垂头丧气的王强。
“你卖的不是玉米,是工业品。”她一针见血,“城里人不缺一根甜玉米,他们缺的是你掰玉米时,被玉米秆划破手的感觉。”
王强愣住了:“啥意思?”
“别卖农产品,”李娟,“卖故事。”
第二晚上,直播间改版了。
背景没变,但三人坐成一排。
王强不再吼了,他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讲起时候怎么偷邻居家的玉米,被一条大黄狗追了三里地,回家还被他爹用皮带抽了一顿。
讲完,他拿起一根生玉米,狠狠啃了一口,汁水四溅:“就是这个味儿,带着点挨揍的味儿。”
陈景明接着讲,高考前一晚上,他紧张得睡不着,他妈半夜起来,给他煮了两个荷包蛋,嘴里念叨着:“吃了它,就能考一百分。”他,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鸡蛋。
轮到李娟,她拿出了一张被塑封起来的、泛黄的硬座火车票。
“这是我十八岁,第一次离开家去上海上大学的车票。我在车上哭了六个时,把票都哭湿了。当时我觉得我再也不会回来了,现在才知道,我这半辈子,其实一直都还坐在这趟火车上,没下来过。”
第三场直播,没等他们开口,在线观看人数就突破了十万。
弹幕像瀑布一样滚过,但其中一条,被反复复制,刷满了整个屏幕:
“原来土味,才是顶级奢侈品。”
玉米、大米、土鸡蛋,一夜售罄。
这股被故事点燃的火焰,也烧到了村学的课堂上。
杨老师受到《慢孩宣言》的启发,带领学生们做了一份“气味地图”。
他们跑遍了整个柳屯村,用布袋和玻璃瓶,采集了二十一种不同的自然气息:灶膛里烧尽的草木灰、老牛棚里的干牛粪、雨后新长的艾草、山沟里腐烂的落叶、老井里打上来的井水……每一种气味都做成一个标本,旁边附上孩子们写的注解。
当这份“地图”被呈现在山村留守老校长的面前时,这位教了四十多年书的老人,戴着老花镜,一个一个看过去,看着看着,竟老泪纵横。
“我们教了几十年的拼音算术,教他们怎么走出大山,却忘了教他们,怎么认识脚下这片土地。”他摘下眼镜,用手背使劲抹了抹眼睛,做出了一个惊饶决定,“所有统一教材,全部暂停两周!全校师生,一起动手,编一本属于我们柳屯村自己的乡土教材——《柳屯四季感官志》!”
这个决定立刻引起了家长们的反对和恐慌。
“不学Abc,以后怎么进城?”“这不是耽误孩子前程吗?”质疑声传到了校长耳朵里。
校长没有解释,只是把孩子们写的一句诗贴在了学校的公告栏上:
“牛屎味的春,比城里的香水高级。”
渐渐地,争议平息了。
乡镇卫生院里,那个连夜赶来救援的夜班护士,也在角落里开辟出了一片艾草园。
她按照母亲教的方法,自制艾条,送给村里那些因焦虑、劳累而失眠的村民。
一位独居的老奶奶,在连续用了三后,颤巍巍地提着一篮土鸡蛋来感谢她:“闺女,我几十年没睡过这么沉的觉了。”
护士开始用一个本子,认真记录下每一个“疗效案例”,她甚至在琢磨,能不能把这些整理成材料,去申请一个“民间疗法备案”。
又是一个深夜,她巡诊归来,疲惫地打开自己的药箱,准备收拾。
灯光下,她发现里面不知被谁悄悄放了一张纸条,上面是孩子歪歪扭扭的字迹:“阿姨,谢谢你。你做的艾条,有我妈妈的味道。”
她怔住了,抬头望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良久,她拿出记号笔,轻轻划掉了自己药箱上“我要回家种艾草”的贴纸,一笔一画,郑重地写下了三个新的字:
“守夜人”。
立冬前夕,柳屯村农业合作社迎来了首次分红大会。
王强把账目做得像学生看图识字一样简单,每一笔收入,每一项支出,都用柱状图和饼图画在了一块大黑板上,公开透明。
连村里最年迈、不识字的老人,都能指着图表,明白自己家这半年挣了多少钱。
分红结束,王强又宣布了一条新规定:“从今起,我们合作社每卖出一百斤大米,就拿出一斤,捐给村里的学,给娃们做午餐!”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散会后,陈景明没有回家,一个人走进了收割后光秃秃的麦田深处。
夜色如墨,远处的村庄亮着温暖的灯火。
他打开手机的录音笔,播放着“记忆云库”里新录入的声音。
里面有孩子用方言念着《慢孩宣言》里的诗句,有老人用沙哑的嗓音讲述着几十年前村里的奇闻异事,还有一个在外省打工的中年男人,对着手机那头发来的一张田野照片,用压抑的声音:“爸,我想吃你腌的酸菜了……”
无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片无形的、温暖的海洋。
就在这时,陈景明忽然感到自己左耳深处,那个在台风夜的巨响中彻底失聪的地方,传来一阵微弱而清晰的温热。
那感觉稍纵即逝,不像是幻觉,倒像是有风穿过耳蜗,又像是有无数人在他脑中低语。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着这份来自大地的共振。
就在他以为这奇异的感觉已经消退时,一种全新的、截然不同的声音,极细微、却极具穿透力地,从遥远的际传来。
那声音冰冷、精准、不带任何情感,像一把标准的音叉被敲响后,发出恒定不变的A音频率,执拗地要为这片土地上所有自由而喧哗的歌声,校准音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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