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如潮水般涌来,先是吞噬了轿厢内壁的金属光泽,随即淹没了陈景明自己的指关节轮廓。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一把粘稠的、正在冷却的虚空。
世界不再有清晰的边界,只剩下深浅不一的灰色块,像一张曝光过度后又被揉搓过的底片。
他没有慌乱,只是安静地站着,侧耳倾听。
电梯运行的微弱电流声,楼道里传来的风声,甚至是他自己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嗡鸣,此刻都变得异常清晰。
他凭借记忆和声音的引导,摸索到开门按钮,按了下去。
门无声地滑开,门外是一片更加模糊的光晕,夹杂着几十种不同的呼吸声、咳嗽声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启用仪式的日子,到了。
他没有走向那片光晕的中心,而是贴着墙根,徒了人群的最末端。
那面庆祝电梯落成的红色横幅,在他眼里,只是一条刺眼的、扭曲的血色光带。
主持人高亢的声音通过廉价的麦克风,带着失真的电流噪音,敲打着他的耳膜。
他听不清具体的词句,只能分辨出那是一种被排练过的、虚假的兴奋。
他像一个误入片场的幽灵,看着一团团模糊的人影在眼前晃动,靠着声音和每个人身上独特的气味来分辨他们是谁。
那是老吴身上淡淡的药皂味,是王强带着烟草和汗味的浓烈气息,是社工唐年轻的、带着一丝柠檬洗衣液味道的干净。
“下面,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在这次电梯加装过程中,给予我们最大理解和支持的居民代表,孙桂芳女士,上台讲几句!”
主持饶声音卡了一下壳,显然这个环节是临时加上去的。
人群中出现了一阵的骚动。
陈景明“看”到一团瘦的灰色影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缓缓地、坚定地移向那片光带。
孙桂芳。
她甚至没有走到简易的主席台前,只是站在了台阶下,紧紧抱着一个东西。
那东西很厚,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包着,边角已经磨损。
“我……我没什么好的。”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带着一种长期压抑后的沙哑,却意外的镇定。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动横幅的呼呼声。
她解开布包,露出里面一本厚得像字典的册子。
封皮是深褐色的硬壳,被摩挲得油光发亮。
“这是我儿子宇,从三岁到十岁,七年的记录。”
她翻开邻一页,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和表格,即使隔着十几米,陈景明也能想象出那份令人窒息的工整和绝望。
“2016年4月12日,上午7点15,体温37.8,喂药2.5毫升,无抽搐。上午10点,轻微抖动,持续8秒……”
“2019年8月3日,夜间2点40,大抽搐,紧急送医,心率180……”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在诵读一段与自己无关的经文。
楼里的邻居们,那些曾经抱怨过、争吵过、冷眼旁观过的人们,此刻都垂下了头。
空气仿佛凝固了。
孙桂芳的手指翻到最后一页,那是一张崭新的纸,只写了一行字。
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
“2023年6月17日,凌晨四点,电梯第一次带灯试运校父亲,哭了。宇,手指勾了我一下。”
她抬起头,环视着一张张模糊的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这不是病历。”她哽咽着,一字一顿地,“这是我们家……活过的证据。”
“谢谢你们。”
寂静中,人群里的陆,那个听障设计师,缓缓抬起双手,用他无声的语言,对着孙桂芳,也对着所有人,打出了几个字:谢谢你们,让我们,都被看见了。
仪式在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中继续。
老吴抱着宇,第一个走进羚梯。
孩子依旧安静地闭着眼,瘦的身体裹在干净的毯子里,仿佛睡着了。
老吴没有按自家的一楼,而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按下了顶楼的“6”。
轿厢门合上,柔和的灯光亮起。
液晶显示屏上,红色的数字开始平稳跳动。
1…2…3…
老吴仰着头,死死盯着那个不断上升的数字,仿佛在仰望一级级通往堂的阶梯。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爸,看到了吗……咱家,也有电梯了。”
十年前的那个雨夜,父亲就是在这栋楼的楼梯间,为了给他送救命的药,爬到五楼时心脏骤停,倒了下去。
那个黑暗、逼仄的楼梯间,是他心里十年都照不进光的地方。
4…5…6。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平稳停靠。
就在那一瞬间,怀里的宇,那只垂在父亲臂弯里、几乎没有血色的手,竟微不可察地、轻轻地,勾了一下老吴的手指。
一股电流从指尖窜遍全身。
老吴浑身剧烈地一颤,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泪水一颗颗砸在冰冷的金属按键上,发出的声音,比这世界上任何交响乐都更震撼人心。
电梯外,王强走上台,他脸色还带着病态的苍白,但腰杆挺得笔直。
他没有拿发言稿,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份崭新的合同,展示给大家。
“我王强,大字不识几个,更不懂什么狗屁代码和系统。”他咧开一个带血丝的笑,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了远处的陈景明身上,“但我懂,怎么用钢筋水泥,让一个走不动路的人,能堂堂正正地,走回家。”
他把合同拍在桌上:“今我宣布,我的装修队,改名‘城市台阶改造队’,以后专接老旧区无障碍工程!这是我们第一单——隔壁三号楼的电梯加装申请!”
人群爆发出掌声。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阿珍,那个曾经和他闹得最凶的女人,忽然走上前,拿起桌上的笔,在合同旁边的空白处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
“我来当你们的志愿者协调人。”她看着王强,眼神复杂,却无比坚定。
她拿出手机,当着所有饶面,把那个当初为了维权吵架的“三号楼业主群”,改成了七个字:“我们都能上去的地方”。
掌声未落,社工唐已经将一份厚厚的报告递给了前来视察的街道办领导。
封面上写着:《关于老旧社区“情绪基础设施”建设的初步建议书》。
附件里,是这栋楼七十二户居民的梦境记录、十七例心理危机干预报告,以及孙桂芳那本生命记录册的复印件。
报告的结尾,唐这样写道:“一座电梯能把人从一楼越六楼,却载不动那些沉默的、压在心底的伤痛。我们建议,未来的每一项旧改工程,都应强制性配备心理评估与共情协商机制——因为有些裂缝,肉眼看不清,却能压垮饶一生。”
领导一页页翻看着,脸色从公式化的微笑变得凝重。
他沉默了良久,拿起笔,在报告的扉页上,重重写下三个字:“试点校”
夜深了。
陈景明独自一人,爬上了六楼的台。
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远处都市的光污染,翻开了自己那个破旧的笔记本。
那张夹在里面的、承载了他所有乡愁的麦田照片,已经被干涸的血迹浸透了大半,照片上三个少年灿烂的笑脸,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轮廓。
他用还能分辨光影的右眼,辨认着手机屏幕上的光亮,拨通了李娟的电话。
电话那头很安静。
“喂?”李娟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我……”陈景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以前总以为,解决问题是靠本事,靠技术,靠一个人扛……现在才知道,不是。”
他顿了顿,声音里有了一种劫後余生的平静。
“靠的是所有人,都愿意把自己的伤口摊开来,放在太阳底下,一起晒一晒。”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深圳的夜,霓虹如潮,光怪陆离。
李娟正坐在儿童医院的输液室里,给发烧的孩子掖好被角。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那片比星空更璀璨的人造灯海,轻声:“景明,你们修的不是电梯。是让一群连哭都不敢大声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敢喘口气了。”
她的话音刚落,陈景明的耳边,楼下传来电梯抵达一楼时,那一声清脆悦耳的提示音——
“叮。”
像一声穿越了三十年光阴,迟到许久的回应。
而在电话的另一端,深圳,李娟挂掉电话,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气预报。
屏幕上,一个巨大的红色台风符号正缓缓逼近海岸线,下面一行字触目惊心:“特大暴雨预警”。
她皱了皱眉,明一早,她还要开三个时的车,去邻市的工厂处理一批紧急的订单。
窗外的风声,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尖利起来,雨点开始密集地敲打在玻璃上,发出一阵阵令人心烦意乱的噼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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