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尚书台，那扇沉重的门扉仿佛一道无形的界碑，将门外的惊涛骇浪隔绝。
霍光端坐于堆积如山的简牍之后，深紫色的朝服如同凝固的夜色，衬得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愈发冷硬如石。他正执笔批阅一份关于河内郡春汛的奏报，笔锋稳健，落墨如常。
然而，侍立在一侧阴影中的张安世，却如同被无形的弓弦拉至极限。他的耳廓微微翕动，捕捉着门外那片被高墙阴影统治的走廊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异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被压抑的沉重，按在剑柄上的手，掌心一片湿冷粘腻。那卷足以掀翻朝堂的伪书……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正一寸寸落下！
“报——！”
一声尖利、凄惶、如同被掐住喉咙的嘶喊，骤然撕裂了门外的死寂！紧接着是沉重而混乱的脚步声，铠甲摩擦的铿锵声，以及一种被巨大恐惧攫住的喘息声！尚书台厚重的门扉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
一个身着青绶官袍、头戴獬豸冠的年轻御史，连滚爬爬地扑了进来！他脸色惨白如纸，官帽歪斜，怀中死死抱着一个用明黄锦缎严密包裹的狭长木匣，仿佛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霹雳！他乒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身体因极度的恐惧和狂奔后的脱力而剧烈颤抖，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大……大将军！未……未央宫阙门……燕……燕王使者……强闯宫禁！持……持燕王府赤旄节与……与金令！状……状告大将军……僭越逾制！擅权结党！欺君罔上！泣血上告！奏……奏章在此！已……已惊动百官！宫门外……已然……已然哗然！”他颤抖着将怀中那沉重的木匣高高捧起，如同献上烫手的烙铁，又似奉上索命的枷锁！
张安世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瞳孔骤然收缩！来了！那柄淬毒的匕首，终于刺穿了宫门！他下意识地看向霍光，手已死死握紧了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霍光执笔的手，在御史扑入、嘶喊出“燕王使者”四字的刹那，极其短暂地凝滞了那么一瞬。笔锋在简牍上留下一个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墨点。随即，他缓缓地、沉稳地放下了手中的笔。那动作，如同山岳沉降般从容不迫。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掠过地上那抖如筛糠的御史，落在那被明黄锦缎包裹、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木匣上。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一丝被指控的惊怒，没有半分阴谋临头的慌乱，只有一片早已洞察、静观其变的冰封深潭。
“哦？”霍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御史的哭腔和张安世粗重的呼吸，如同投入沸油的冰块，“燕王使者？状告本将军？”他微微侧首，仿佛在倾听一件与己无关的逸闻，“所告何罪？奏章何在？”
那御史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慌忙膝行几步，将木匣颤抖着放在霍光宽大的紫檀木书案边缘。他哆嗦着解开锦缎的系绳，打开木匣，露出里面一卷用上好素帛书写的奏章。帛卷被展开一角，露出力透帛背、带着刻意模仿的“燕钩”锋芒的浓黑字迹，以及那枚猩红刺眼、狰狞毕露的狼头印信！
“僭越！擅权！欺君！”御史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仿佛那帛书上的字迹会灼伤他的眼睛，“燕王泣血上告！言大将军去岁上林苑阅兵，僭用子仪仗！私擢幕府校尉，图谋不轨！阻塞言路，欺瞒陛下！此乃……此乃滔大罪啊！大将军！”他几乎是哀嚎出来，伏地不敢抬头。
张安世的目光如同利刃，瞬间钉在那展开的伪书上！那熟悉的“燕钩”笔锋！那伪造的狼头印！那字字诛心的罪名！一股冰冷的怒火夹杂着对敌人卑劣手段的极度鄙夷，瞬间冲上他的头顶！他几乎要拔剑怒吼！
霍光却依旧平静。他伸出两根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优雅地拈起那卷承载着滔污蔑的素帛。他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仿佛在欣赏一幅名家字画，又像是在掂量着一件有趣的玩物。指尖缓缓拂过帛书上那浓黑狰狞的字迹，拂过那猩红如血的狼头印记，深邃的眼眸中，终于不再是一片沉寂的冰原，而是骤然凝聚起一股足以撕裂苍穹的、冰冷的、纯粹的杀伐风暴！
风暴中心，却是令人心悸的绝对掌控。
“好。”霍光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如同万载玄冰相互撞击，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尘埃落定的绝对力量，“这罪状……列得倒是详尽。”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也嘲讽到极致的弧度，“本将军……认了。”
“认了？！”地上的御史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如同听到了方夜谭！张安世也瞬间愕然，握剑的手僵在半空！
霍光却不再看他们。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雁鱼灯光下投下巨大的、如同山岳倾覆般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整个直房。那股沉静如渊的气势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威压！
“安世。”霍光的声音沉稳如山岳。
“末将在！”张安世条件反射般挺直身躯，声音铿锵。
“执金吾郭广意。”
“末将即刻传令！”张安世心领神会，无需多言。
“羽林卫中郎将范明友。”
“诺！”
“期门仆射李敢、羽林郎将赵充国……”霍光口中清晰地报出一个个名字，赫然便是伪书中被诬陷“私擢”的十二位将领！每一个名字报出，都如同在棋盘上落下了一枚沉重的、带着森然寒意的棋子！“传本将军令：伪书所列诸般罪状，本将军……一概认下！自即刻起，称病不朝！避位待劾！所有兵符印信、宫禁之权，暂交有司……代掌！”他刻意在“代掌”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张安世眼中瞬间爆发出领悟的光芒！示敌以弱！引蛇出洞！大将军这是要将计就计，让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以为有机可乘，自己跳出来！
霍光不再言语，目光如同穿透了厚重的宫墙，直刺向长乐宫飞霞阁的方向，刺向上官桀那布满阴谋的书房，刺向桑弘羊弥漫着墨臭的“计然斋”，更刺向北方那滚滚而来的铁骑烟尘！那目光锐利如剑，冰冷如霜，带着一种洞悉一洽掌控生死的绝对意志。
他重新坐回案前，拿起那卷伪书，仿佛那并非索命的枷锁，而是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浓黑的墨汁在笔尖凝聚，饱满欲滴。他的手腕稳定如初，再无一丝凝滞。那深邃的眼眸深处，风暴已息，只余一片冰封万里、掌控生死的绝对领域。
“告诉上官桀，”霍光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结局，目光却依旧停留在伪书上，“也告诉长公主殿下，还有那位‘忧心国事’的燕王……他们想要的‘混乱’，本将军给了。他们想要的‘机会’……”他顿了顿，嘴角那冰冷的弧度加深，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本将军，也会亲手送到他们面前！就在……庚午日，未央风满楼。”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了铅灰色的厚重幕，瞬间将霍光沉静如渊的侧影映照得如同执掌生死的九幽神只！紧随而来的，是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未央宫阙地基都劈开的惊雷！狂风，终于呼啸着撞开了紧闭的窗棂，裹挟着冰冷的雨腥气和泥土的气息，狂猛地灌入直房，吹得雁鱼灯的火苗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墙壁上那巨大的身影随之剧烈晃动、扭曲、膨胀，如同苏醒的魔神！
风暴，已至！而那执棋之手，已然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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