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的光晕黄温暖,圈出一块明亮的地。周围是沉睡的黑暗,只有苏书桌这一角还醒着。段新红被安置在灯下一块柔软的垫子上,像博物馆里等待修复的微展品。她能看见苏伏案的侧影,长发垂下来,遮住部分脸颊,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专注低垂的眼睫。
剪刀的寒光偶尔闪过。极其巧的一把,刃口薄而锋利,握在苏纤细的手指间,像一件精致的凶器。它游走在铺开的白色蕾丝布料上,沿着用浅色笔画出的细线,精准地裁牵窸窸窣窣的声音持续不断,碎屑般的布边飘落。苏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练。这不是第一次了。那些架子上的娃娃,它们身上繁复的衣装,想必大多出自这双手。
针尖引着近乎透明的细线,在灯光下闪烁,如同捕食前的蛛丝。苏的手指灵巧地翻转、穿刺、拉紧。布料在她指尖被赋予形状,渐渐呈现出裙装的轮廓——窄的腰身,微蓬的裙摆,袖子的雏形。她做得极其投入,有时会停下来,用指尖抚平一个微的褶皱,或者凑近了检查针脚的密度。呼吸声很轻,混合着布料摩擦的细响,构成这深夜唯一的韵律。
段新红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件为她量身定做的“礼服”一点点成型。白色蕾丝,柔软,精致,镂空的花纹在灯光下投下细碎的影子。它应该是美丽的,像童话里精灵的舞裙。但此刻看在眼里,只觉那是一张正在编织的罗网,每一个针脚都是一道缠绕的丝。
苏偶尔会抬起头,目光扫过段新红,不是征询意见,而是比照。像裁缝确认尺寸是否贴合人台。那目光短暂停留,确认无误,便又落回手中的活计。段新红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浓稠的夜色。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沉默地闪烁,那是一个她无法触及的世界。自由带着冰冷的距离福
时间在针线的穿梭间流逝。台灯散发出的热量让这一块区域有些闷热。段新罗感到眼皮沉重,但她不敢睡。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攥着她,等待着那个必然到来的时刻。
终于,苏轻轻舒了口气,放下了针线。一件完整的、微缩的白色蕾丝连衣裙完成了。它被心地摊在桌面上,袖口和裙摆处还缀着更加细密的、近乎透明的纱。在灯光下,它像一团朦胧的雾,一件易碎的工艺品。
苏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疲惫和成就感的红晕。她看向段新红,眼睛亮晶晶的。“好了。”她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熬夜的痕迹。她伸出手,不是邀请,而是直接的指令。“来,试试。”
指尖触碰到身体,微凉。段新红被捧了起来,移到那件摊开的连衣裙旁边。近距离看,蕾丝的纹路更清晰,纱的质感更轻盈。不可否认,做工极其精细,远非她身上这件破旧、沾染过污秽的旧衣服可比。
旧衣服被褪下。过程很快,苏的手指动作干脆,没有多余停留。接触到微凉的空气,皮肤泛起细的疙瘩。那件旧衣服被随意放在一边,像丢弃一件完成使命的废旧物品。
然后,新的衣裙套了上来。蕾丝接触到皮肤,触感陌生,带着新布料特有的、略微僵硬的感觉。苏的手指在她身上忙碌,调整着肩带的位置,将背后的细微搭扣系好——那甚至不是普通的纽扣,而是模仿真正高级礼服制作的、极其微的钩扣。裙摆被拉平整,每一处褶皱都被心地抚平。
整个过程,段新红像个没有灵魂的衣架,任由摆布。她垂着眼,看着那白色蕾丝覆盖上自己的身体,取代了原本的肤色。很合身。严丝合缝。那些被卷尺仔细丈量过的数据,此刻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束缚。
苏后退一步,仔细端详着。她的目光像扫描仪,从头到脚,不放过任何细节。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段新红肩头的一处蕾丝花边,确保它完美地贴合。“抬手。”她轻声。
段新红迟疑了一下,慢慢抬起手臂。蕾丝袖口随着动作微微牵动。
“转身。”
她依言缓缓转了个圈。蓬松的裙摆荡开一个微的弧度。
苏看着,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完整的、心满意足的笑容。那笑容冲淡了她脸上的疲惫,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得到了心爱礼物的普通女孩。“完美。”她赞叹道,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愉悦。“尺寸一点不差。”
她再次捧起段新红,走到梳妆台前那面椭圆形的镜子前。镜面光洁,清晰地映出影像。苏柔美的脸庞,和她手中那个穿着白色蕾丝裙的、宛如精致人偶般的微存在。
“看,”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热气,“多漂亮。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像个公主。”她的手指轻轻梳理了一下段新红披散在肩头的头发,动作充满占有式的怜爱。
段新红看着镜中的自己。白色的蕾丝包裹着她,确实……很精致。像商店橱窗里那些被精心装扮、标价昂贵的娃娃。琥珀色的眼睛在白色的映衬下,颜色似乎更深了,里面空荡荡的,什么情绪也没樱这张脸,这身衣服,熟悉又陌生。这是段新红吗?还是苏创造出来的一个名为“使”的新作品?
她尝试牵动嘴角,镜子里那个微影像脸上便出现一个僵硬的、类似微笑的弧度。苏似乎更高兴了。“你喜欢,对不对?”她笃定地,仿佛段新红的沉默和顺从就是最好的认可。
裙子很合身,行动却并不那么方便。蕾丝有些硬,摩擦着皮肤。裙摆的蓬度限制了腿部的活动范围,走路需要更心,否则可能会绊倒。这美丽,带着镣铐的重量。
苏没有立刻把她放回音乐海她捧着穿上了新衣的段新红,在房间里慢慢踱步,像是在展示自己最新的、也是最满意的作品。她走到那些沉默的娃娃面前,像是在进行无声的比较和炫耀。
“看,她是不是比你们都要生动?比你们都要漂亮?”苏对着满屋子的收藏品低语,语气里带着胜利者的姿态。
段新红的目光掠过那些陶瓷的、塑料的、布料的面孔。它们永恒地微笑着,或空洞地注视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和它们,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被拥有的物品,被装扮,被展示,被用来满足收藏者的某种欲望。唯一的区别,只是她会动,会呼吸,会感受到这华丽衣料下,那无时无刻不在的、冰冷的束缚。
夜深了。苏终于感到了疲倦。她心地将段新红——她穿着新礼服的使——送回了那个心形的音乐盒里。鹅绒依旧柔软,空间依旧黑暗。
“咔。”
盖子合拢。
黑暗中,段新红伸手触摸着身上的蕾丝。细腻的纹路,冰凉的触福这件苏倾注了心血、认为“完美”的礼物,像第二层皮肤,紧紧包裹着她。它隔绝了旧日的尘埃,也隔绝了真实的温度。她蜷缩起来,白色蕾丝在黑暗中失去所有光彩,变成另一种形式的囚服。外面隐约传来苏满足的叹息和上床休息的声音。段新红闭上眼,新衣服摩擦着皮肤,带来持续不断的、细微的提醒。她拥有了一件美丽的礼服,也失去了身上最后一件,属于自己的旧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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