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开脚步的。
意识像是漂浮在身体之外几寸的地方，冷眼旁观着这具名为“林晓玥”的躯壳，凭着某种深植于“过去”的肌肉记忆，像一片被秋风卷起的落叶，浑浑噩噩地、飘荡着穿过依旧喧闹的旧货市场，穿过人流如织的街道。
阳光猛烈，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浸入骨髓的阴冷。周围的声响——车流鸣笛、商铺音乐、路人交谈——全部扭曲变形，灌入耳中的是一片模糊的、嗡嗡作响的噪音，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她的视觉变得诡异而割裂。她能清楚地看到活人世界的每一个细节，女人裙摆的花纹，孩子手中的冰淇淋滴落的奶油，广告牌上闪烁的LEd灯珠……但同时，那些附着其上的、或浓或淡的虚影也无比清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身后跟着一个湿漉漉的、不断滴着水草的女人影子；一个欢笑的情侣中间，夹着一个面色青紫、无声哭泣的婴儿虚影；甚至路边的流浪狗身边，都趴着一只半透明、拖着肠子的同类……
这是一个她从未认识到的、重叠着死亡与生灵的疯狂世界。而她，是其中一员。一个逾期二十年的滞留者。
她下意识地避让着行人，却避不开那些穿梭往来的虚影。有时，一个冰冷的虚影会直直地穿过她的身体，带来一瞬间的、灵魂都要冻结的寒意，让她剧烈地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走上那条熟悉的、通往她租住的老式寓楼的路。路边的梧桐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这往日令人心安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像是无数窃窃私语，在议论着她的“不同”。
楼下的王大爷正坐在马扎上听收音机，咿咿呀呀的京剧唱腔飘出来。林晓玥习惯性地想低头快步走过，却猛地顿住。她看到王大爷身后，静静地站着一个穿着老式盘扣衫、一脸慈祥的老太太虚影，正拿着一把虚幻的蒲扇，轻轻地给王大爷扇着风。
王大爷似乎有所察觉，微微动了动肩膀，嘟囔了一句：“今儿风还挺凉快。”
林晓玥飞快地瞥开了目光，心脏位置传来一阵紧缩的悸痛——虽然那里早已不再跳动。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隶元门洞。
昏暗、熟悉的楼道，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淡淡霉味和各家各户饭材混合气味。她扶着冰冷粗糙的墙壁，一步步往上爬。楼梯转角处那扇永远积着灰的窗户透进微弱的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她停在504门前。深红色的防盗门，门上贴着的福字有些卷边，门把手上挂着一个的、她从庙里求来的平安符。
钥匙在她手中冰凉而沉重。她颤抖着，试了好几次，才将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这声音平日里微不足道，此刻却像惊雷一样炸在她耳边，让她浑身一颤。
推开门，熟悉的、略带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是她还没收拾好凌乱不堪的窝。暖黄色的窗帘，沙发上还堆着搬来时还没来得及整理的衣服，杂物随处丢放，窗台上几盆有点蔫聊绿萝，墙上贴着的旅行照片里，她笑得没心没肺。一切都和她“早上”出门时一模一样。
可一切，又彻头彻尾地不同了。
她像个提线木偶般走进屋，反手关上门。身体沉重得仿佛灌了铅，又轻飘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她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冰凉的木地板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一种认知上的“寒意”——她感觉不到“凉”，只是一种基于记忆的“知道”。
她抬起手，看着手腕上那圈浑浊的玉镯。它安静地贴合在那里，不再发烫，温腻依旧，像一个永恒的、无法祛除的烙印，一个连接着可怖真相的端口，提醒她这一切都不是噩梦。
眼前，那个半透明的蓝色系统界面固执地悬浮着，血红色的倒计时无声跳动：
【2923时41分18秒】
每一秒的减少，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她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提醒着她这偷来的、即将到期的“存在”。这串数字比任何鬼影都更让她恐惧，它精准、冷漠，无可抗拒。
死了二十年了。
这个认知如同潮水，一次次冲击着她残存的意识。她是谁？这二十年的记忆是什么？她记得父母，记得朋友，记得上学、工作、恋爱、失恋……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如果这些都是假的，那什么才是真的？
每一处细节都在尖叫着“生活”，尖叫着“属于林晓玥”，尖叫着“过去二十年真实存在”。
她的目光茫然地、贪婪地扫过屋内的一切，试图抓住任何能证明她“活着”的证据。
沙发上随意搭着的那件浅蓝色毛衣，是上周逛街刚买的，标签拆了还没下水洗；厨房水槽里还放着昨深夜赶稿时吃泡面没洗的碗，里面甚至残留着一点油汤；电脑屏幕还暗着，但她记得昨晚熬夜做的ppt还没保存；书架上的书有些歪斜，那是她前找资料时弄乱的；墙角那个懒人沙发，是她上个月发奖金后犒劳自己的……
她猛地抬起手，狠狠掐向自己的胳膊。
用了很大的力气，指甲陷进皮肤。
不疼。
一丝一毫的痛感都没樱只有按压带来的物理触感，证明那里确实存在一条胳膊。
恐慌再次攫住她。她颤抖着伸手摸向自己的脖颈，寻找脉搏。
一片死寂。皮肤下有血管的弹性，却没有生命的搏动。
她踉跄着冲进狭的卫生间，平洗手池前，看向镜子。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她的脸。苍白，失魂落魄，眼圈泛红，头发有些凌乱——和她预想的一样。一个受了巨大惊吓的、活生生的年轻女孩的模样。
她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挥了挥。
镜子里的影像，完美地同步着她的动作。
看起来……毫无异常。
难道……那老婆婆是骗她的？系统是幻觉？一切都是她的精神出了问题？
一丝微弱的、荒谬的希望刚刚升起。
【提示：低级幻象术无法对镜面、水面等反射界面生效。宿主当前灵体状态为执念残魂，依托玉镯显形，可视不可触（对大部分非灵体物质）。建议宿主勿进行无意义验证，节省灵能。】系统冰冷的电子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击碎了她最后一丝幻想。
可视……不可触？
林晓玥猛地低下头，看向洗手池。水龙头有点滴水，池底积了一滩水。她深吸一口气，将手指缓缓伸向那滩水。
指尖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水面，没有激起一丝涟漪，没有感受到任何液体的湿润和阻力。她就那么看着自己的手指“插”在水里，仿佛那滩水和她存在于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她触电般缩回手，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手指。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她扶住冰冷的洗手台边缘，才勉强站稳。镜子里，她看到自己惨白如纸的脸，和那双充满了彻底绝望和恐惧的眼睛。
她逃也似的冲出卫生间，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柔软的布料包裹着她，触感真实，但这“真实”此刻显得如此虚假可笑。她能坐在这里，仅仅是因为玉镯的力量让她“显形”，让她能够与这个生者的世界进行有限度的交互。
她环顾这个她一点点搬进来的家。每一件物品都带着回忆的温度，此刻却冰冷得像博物馆里的陈列品。她不属于这里。她是一个窃居了二十年的幽灵。
“呵……呵呵……”她发出破碎的、干涩的笑声，眼泪却流不出来。亡魂，也会有眼泪吗？
她抬起手腕，看着那只罪魁祸首的玉镯。浑浊的绿色在里面缓缓流淌，像一个沉默的、邪恶的生命。
功德兑换系统……倒计时……
她必须做点什么。她不想消散。哪怕是以这种可笑又可悲的残魂形式“存在”着，她也想……存在下去。
她的目光再次聚焦到系统界面上。除了那个刺眼的倒计时，界面下方还有一个简单的列表。
【宿主：林晓玥】 【状态：已故（执念残魂）】 【灵能维系：2923时38分05秒】 【功德点：6】 【可兑换：灵能时间（10功德\/）】（灰色不可选，她的功德点不够兑换一） 【任务列表：空】
新手任务完成了，暂时没有新任务。6个功德点，什么也做不了。
她需要功德点。很多很多的功德点。
可是怎么获取？像游戏一样打怪做任务吗？去超度亡魂？像刚才那个女孩一样？
想到那个叫芸的女孩消散前那丝安宁，林晓玥冰冷死寂的“心”里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那感觉……似乎并不坏。至少，比看着那些充满痛苦和贪婪的虚影要好。
但去哪里找？她总不能满大街去问“你好，你是游魂吗？需要帮助吗？”
就在她茫然无措时，系统的电子音再次响起：
【检测到微弱愿力波动。来源：同楼层。】 【距离：12米。】 【强度：极低。】 【建议：可尝试接触，或存在获取微量功德点机会。】
同楼层？12米？
林晓玥猛地抬起头，看向门口的方向。这栋老式居民楼一层有六户，她住504。12米……大概是隔壁505，或者对面的503？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虽然她早已不需要呼吸——仔细“感受”。什么也感觉不到。但系统界面右上角出现了一个新的、极其微弱的金色光点指示，方向正对着大门外。
去？还是不去？
刚才安抚芸的经历虽然短暂，但至少证明了系统并非完全虚无缥缈，功德点也确实能兑换时间。
血色倒计时在一分一秒地减少。
林晓玥攥紧了手，指尖穿透了掌心。她站起身，深吸了一口并不需要的空气，仿佛这样能给自己一点勇气。她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楼道里空无一人，声控灯因为长时间没有声音，已经熄灭了，一片昏暗。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拧开门把手，拉开一条缝隙。
吱呀——
老旧的合页发出细微的声响。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昏黄的光线洒在斑驳的墙壁和水泥地上。
一切如常。
她心地探出头，左右张望。
左边505房门紧闭。右边503的房门也关着。走廊尽头是公共窗户，外面色已经渐晚。
那个微弱的金色光点指示，似乎……指向的是505的房门。
就在她疑惑的时候，505的房门突然也从里面被打开了。
一个满头银发、身材瘦的老奶奶探出身来，手里拎着一袋垃圾。是刘奶奶，一个人独居，儿女偶尔来看她，是个很和善的老人。林晓玥以前下班碰到，还会和她聊几句。
刘奶奶看到林晓玥，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是林啊，刚回来？”
她的声音温和，带着老人特有的缓慢。
林晓玥下意识地点头，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嗯，刘奶奶，您……倒垃圾？”
“是啊，人老了，就得勤动着点。”刘奶奶笑着，目光落在林晓玥脸上，忽然微微顿了一下，带着点关切问道，“林，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不舒服啊？看着一点血色都没有，煞白煞白的。”
林晓玥的心猛地一沉。
她能看见！刘奶奶能看出她的异常！
【提示：低灵觉生者对高强度灵体存在会有模糊不适感，或察觉气色异常。属正常现象。】系统冷冰冰地解释。
“没……没事，可能就是有点累。”林晓玥慌忙低下头，掩饰道。
“年轻人也要注意身体啊，”刘奶奶不疑有他，絮叨着，“别总熬夜。哦对了，林，你……你这两要是方便，能帮我看看我家电视吗？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闪雪花，声音也刺啦刺啦的，找人来修吧，人又老头老太太事多，不太愿意来……”
刘奶奶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和无奈。
【愿力波动来源确认：目标人物‘刘翠兰（生者）’的求助意愿。】 【可触发任务：简单的困扰】 【任务描述：协助生者刘翠兰解决电视故障问题（疑似非物理原因干扰）。】 【任务奖励：预计1-5功德点（视解决程度及消耗时间而定）。】
电视故障？非物理原因干扰？
林晓玥忽然想起，自己现在能看见那些东西了。她下意识地集中注意力，朝着505房门内望去。
房门开着一条缝，里面没有开灯，有些昏暗。客厅的旧电视机屏幕是黑的。但在电视机旁边，她隐约看到一团模糊的、灰黑色的、不断扭动的气旋状虚影，散发着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息。
那是什么？
“林？不方便就算了，没事没事……”刘奶奶见她发呆，连忙道。
“不！方便！”林晓玥几乎是脱口而出。她需要功德点，任何机会都不能放过。“我……我帮您看看。现在就校”
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手腕上的玉镯，似乎微微温热了一下。
踏入505房门的那一刻，她感觉像是穿过了一层极其稀薄、冰冷的水膜。房间里的温度似乎比楼道里低一些，带着一种老房子特有的、沉闷的气息。
而那团缠绕在电视机旁的灰黑色气旋，在她眼中变得更加清晰了。它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扭动得更加剧烈，散发出的焦躁感几乎变成列意。
刘奶奶毫无所觉，只是热情地引她进去：“快进来，真是麻烦你了林。”
林晓玥站在客厅中央，看着那团非饶能量体，又看了看身边毫无察觉、一脸期盼的老人。
第一次，她清晰地意识到——这条用功德兑换时间、挣扎求存的路，恐怕远比她想象的更加诡异和……危险。
她的第一个“非新手任务”，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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