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草棚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的锣声,咣咣咣地敲得人心慌意乱。
紧接着,一个尖利而带着官腔的声音,用某种古怪拖着长音的调子,穿透了薄薄的草棚壁:
“里正大人有令!闾左各户听真——!”
“郡守大人千秋华诞在即!普同庆!大人仁德,念及下民,特免三日徭役,以示恩典!”
锣声停顿了一下,那尖利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强制:
“阖闾各户,按人头计!即刻献粟三升!肉脯半斤!醪酒一斗!以为郡守大人贺寿!有敢藏匿,短少者——赀戍边城!全家连坐!”
这命令如同滚油泼进了冷水,瞬间在闾左这片贫瘠死寂的土地上炸开了锅。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不住带着哭腔的骚动和绝望的哀鸣。
“三升粟?半斤肉?一斗酒?老爷啊!这是要俺们的命啊!”
“俺家……俺家连一把粟壳子都凑不齐了……”
“上个月才交的刍稿税,耗子洞里都刮干净了啊!”
“里正老爷开恩啊!开恩啊!”
哀求声、哭喊声,孩童受惊的啼哭声,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充斥着整个闾左。
赵戈端着那碗冰冷刺喉的“粥”,手抖得几乎拿不稳。
他透过草棚的缝隙向外看去。
只见几个穿着稍好一些麻衣,头戴冠的里吏,在一个身材矮胖,穿着深色绸布直裾,腰佩短剑的里正带领下,正挨家挨户地踹门而入。
他们身后跟着手持棍棒的恶少年,凶神恶煞。
哭求声最大的那户草棚里,一个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的老农被两个恶少年粗暴地拖了出来,乒在泥地上。
“老东西!嚎什么嚎?”里正腆着肚子,用脚尖踢了踢趴在地上的老农,一脸嫌恶,“郡守大饶寿礼,也敢哭穷?我看你是骨头痒了!”
老农匍匐在地,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里正的裤脚,涕泪横流:“里正大人!大人!不是的哭穷啊!的家里……的家里真的……一粒米都……”他的话没完,就被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穿着短打,头戴赤帻的更丁粗暴打断。
“放屁!昨日还见你家婆娘去溪边淘洗粟米!”那更丁正是方才鞭打赵戈的王五!
他狞笑着,上前一步,一只穿着草鞋,沾满泥污的大脚,毫不留情地狠狠踏在老农的后颈上,猛地发力向下!
“唔——!”老农发出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叫,整张脸被那股蛮横的力量狠狠摁进了泥地里一滩散发着恶臭,半凝固的牛粪中!
“吃屎吧你!穷骨头!”王五的脚用力碾着,恶毒地咒骂,“郡守大人寿诞,大的喜事!你敢哭丧着脸?给老子笑!笑啊!”
老农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双手徒劳地在泥地里抓挠,发出呜呜令人心胆俱裂的闷响。
那滩污秽的牛粪糊住了他的口鼻,沾满了他花白的头发和胡须。
周围的哭喊哀求声瞬间被掐断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那令人作呕的碾压声。
草棚里,赵戈手中的豁口陶碗“哐当”一声掉在泥地上,残余的浑浊粟粥泼洒出来,迅速被干燥的泥土吸干。
他浑身冰凉,胃里翻江倒海,背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却比不上眼前这地狱景象带来的冲击万分之一。
这就是大秦?这就是他穿越而来的……煌煌盛世?
他猛地转头看向陈涉。
只见陈涉死死地攥着拳头,指关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
紧咬着牙关,脸颊的肌肉绷得如同坚硬的石头,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
那双深黑的眼睛,此刻不再是暗火,而是燃起了两团冰冷刺骨,好似要将眼前一切焚烧殆尽的烈焰!
那火焰里翻涌着无边无际的屈辱,刻骨的仇恨,还有种被逼到悬崖绝壁,即将爆发玉石俱焚的疯狂!
陈涉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被王五踩在牛粪里的老农身上,又移向趾高气扬的里正和狞笑的王五。
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一股令人窒息的煞气从他紧绷的身体里弥漫出来。
赵戈毫不怀疑,如果此刻陈涉手里有一把刀,他会毫不犹豫地冲出去,把那些禽兽剁成肉泥!
时间仿佛凝固了。
草棚外是施暴者的狞笑和受害者垂死的呜咽,草棚内是火山爆发前死寂的熔岩。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呼吸,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陈涉眼中的烈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沉淀下去。
他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冰渣,刺得人骨髓生寒。
弯下腰,动作有些僵硬地捡起地上那个沾满泥土的空碗,走到墙角的水瓮边,舀起一瓢浑浊的水,默默用力地冲洗着碗壁上残留的粥渍和沙土。
水流哗哗作响,冲走了污垢,却冲不散棚内弥漫的绝望和血腥。
洗好碗,将其轻轻放回角落的破陶瓮口。
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门口那惨淡的光线,面向赵戈。
棚内光线昏暗,陈涉的脸庞大部分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寒夜里盯住猎物的孤狼。
他没有看赵戈,目光似乎穿透了薄薄的草棚壁,投向更远,黑暗的虚空。
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平静,却比刚才的愤怒更加令人心悸:
“赵戈……”
“这世道……”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咀嚼着某种浸透骨髓的毒汁。
最终,那句话沉沉地砸在昏暗的草棚里,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刺骨冰寒:
“这世道……还能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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