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国子监设春味宴。
杏花初绽,粉白缀满回廊,风过处落英如雨,洒在青砖地上,又被宫人轻轻扫至阶下。
殿前长案已摆开十数席,紫檀木几上列着各色时令食,香气氤氲,却无一人动箸。
众人心知,今日之宴,不在赏春,而在观人——观那位自寒门崛起、步步攀入清流的女博士苏晏清,又要以何等手段,在这文墨之地,端出一道“不合时宜”的菜。
苏晏清立于东首案后,一身素紫官袍未饰金线,发间只簪一支银蝶钗,清淡得近乎谦卑。
她手中托盘盛着一碟新制糕点,雪瓷为底,糕体莹润如脂,表面浮着一层极薄的露光,似晨雾凝于莲瓣之上。
“冷香凝露糕,新法复刻。”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此方出自家传残谱,非为炫技,只为寻一丝旧影。”
众人微怔。
这名字早已成禁语,二十年前那场大火之后,宫中再无人敢提“冷香”二字。
偏她今日公然呈上,是无知?
还是挑衅?
谢明渊坐在主位左侧,身着靛青儒服,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眉目温厚如春风化雨。
他含笑抬手:“清娘有心了。你我师徒,最重传承,此物既承旧味,便当先尝。”
他执筷夹起一块,动作从容,唇角笑意未减。
可当那糕入口的刹那,他眼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如同烛火被风吹动的一瞬摇曳。
先是凉,继而苦,最后竟泛起一抹难以言喻的焦涩,仿佛舌尖触到了灰烬里的余温。
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这一味……不该存在。
那是和十三年冬月廿七,御膳监灶房深处,炭火将燃未燃之际,父亲跪在灶前调配最后一炉秘料时,空气中弥漫的气息。
那时他还,躲在梁后偷看,看着父亲将一包灰粉混入松枝,低声:“此味能乱神志,唯嗜苦者清醒……正好用来试君心。”
后来火起,父亲被拖出时已不成人形,临终前只对他吼了一句:“记住这味!他们要抹去一切,但你要让下人都尝到真相!”
可这味,从未外传。
连他自己,也是靠反复焚烧特制药材才勉强还原几分。
而今,竟从苏晏清手中重现,且更为纯粹——因为它根本不是模仿,而是还原。
她用了真正的火灰。
谢明渊缓缓咽下口中残糕,喉结微动,面上依旧含笑:“清娘手艺,愈见精进。”
苏晏清垂眸,指尖轻抚瓷碟边缘:“此味难复,唯求一丝旧影。若老师父尚在,或能品出其中缺憾。”
她得轻,听者却心头一凛。
谁不知她祖父正是因“异香乱君”之罪被焚于灶中?
如今她亲口提及“老师父”,分明是在叩问当年真相。
席间气氛骤然凝滞。
就在此时,廊下阴影里,一道瘦削身影静立不动。
味烬子手持竹杖,双目空洞,鼻翼却微微翕张,像是在捕捉空气中每一缕游离的气息。
忽然,他抬起左手,以竹杖轻点地面三下——笃、笃、笃。
暗号:她用了火灰。
他转身欲退,衣袖拂过石柱,未留痕迹。
但他不知道的是,自他踏入国子监那一刻起,已有两道黑影悄然贴上屋檐。
玄镜司暗卫,早已布网多时。
萧决早令:“凡随烬子行动者,无论去向,即刻报讯。”
与此同时,另一侧偏阁内,老檀正被两名内侍“请”来品糕。
“女博士特意为您留了一块。”其中一人恭敬道。
老檀枯手颤抖,望着那碟熟悉的点心,浑浊他本不该再碰此物——那是他半生不敢回首的记忆锚点。
可他终究没忍住。
咬下一口。
刹那间,全身剧震,仿佛有一道雷劈进识海。
他猛地呛咳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砸在衣襟上,裂开深色痕迹。
“那夜……有人往炭里撒了灰!”他嘶声低吼,嗓音破碎,“守卫倒地前,还喊了声‘味不对’!我没敢……我不敢啊……”
话音未落,门外脚步声逼近。
他慌忙闭嘴,蜷缩回椅中,像一只被风雨打湿的老鸟。
而苏晏清早已借更衣之名离席,转入密室。
室内无灯,唯中央炉煨着一碗浓汤——正是“回溯汤”,以江南雪糯、陈年梅霜与当日火灾遗址提取的焦油合煮而成,气味隐晦,却直通魂魄。
她闭目盘坐,面前坐着老檀片刻前所坐之椅,椅背上还残留着他呼吸的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启动“味溯”。
五感剥离,世界沉入黑暗。
眼前骤然亮起冲火光——
御膳监灶房,铜锅翻滚,梁柱崩裂。
一名青衣厨蹲于灶后,正将一包灰粉倒入炭篓。
转身刹那,腰间玉佩随动作翻转,露出背面刻字:谢。
她猛然睁眼,鼻血已顺唇角滑落,滴在袖口织锦上,晕成一朵暗梅。
但她嘴角微扬,眼底锋芒毕露。
终于确认了。
谢明渊不是蒙冤者的后人,他是纵火者的儿子。
他的父亲并非因“谋逆”被诛,而是因私自使用禁药“藤灰”扰乱膳食规制,险些导致圣驾失控,被秘密处决。
可他却将一场执法,扭曲为政治迫害;将一个败类厨夫的结局,包装成忠臣殉道。
他恨的从来不是朝廷,而是所有阻止他“继承父志”的人——包括她的祖父,那个真正守护宫廷饮食正统的御膳总管。
原来如此。
原来这才是“烬子未死”的真正含义——不是盲童幸存,而是仇恨从未熄灭。
她抹去鼻血,起身研墨,迅速拟写密折。
笔走龙蛇,字字如刀,直指谢明渊身份伪造、潜伏多年、操控火籍、散布谣言、构陷忠良之罪。
只需呈递玄镜司,便可立即收网。
烛火忽闪。
窗外风声未起,帘幕却轻轻一荡。
她笔尖一顿,抬头望去——
窗棂外,一道身影无声伫立,竹杖点地,双目虽盲,却似穿透纸窗,直望进来。
味烬子来了。
烛火在味烬子踏入窗棂的刹那微微一颤,仿佛被无形的气息压弯了腰。
苏晏清指尖一顿,笔尖悬于纸面,墨滴缓缓坠下,在密折末尾晕开一团浓黑,宛如将落未落的血。
她没有回头。
竹杖轻点地面,三声,不急不缓,如同死神叩门的节拍。
味烬子立于门外,虽目不能视,却似能穿透纸窗,将室内一切尽数“听”入鼻郑
他身形枯瘦如柴,衣袍宽大,随夜风轻轻鼓动,像一具行走的灵位牌。
苏晏清缓缓合上笔端,动作从容,仿佛只是写完一篇寻常膳注。
她顺手将密折折成寸许方,指尖微动,已悄然滑入冷香凝露糕的瓷盒夹层——那盒子底部暗藏双底,是祖父当年为藏秘方所制,连宫中搜检太监也未曾发现。
随即,她取出另一册薄册,纸色微黄,字迹仿古拙之风,正是她这几日刻意誊抄的“假膳谱”。
封皮题着《五味反书残解》,内中详述如何以酸、苦、甘、辛、咸逆推失传古味,其中最关键一页,赫然写着:“欲复冷香真髓,须知灰中有信,烬里藏言——唯‘反五味’可破伪相。”
她将这册假谱摊开于案头,恰好被烛光照亮。
又轻轻推开窗,让糕香与墨香交织弥漫而出。
片刻后,味烬子终于迈步而入。
他并未话,只持杖缓行至案前,鼻翼微张,细细嗅闻。
纸墨之味、糕点余香、甚至苏晏清袖间残留的回溯汤气息,皆被他一一捕捉。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无密信,无血书,无玄镜司印泥的腥气。
只有食谱。
一道无关朝政、看似痴迷古味的痴人笔记。
他驻足良久,终是转身离去,竹杖点地,声渐远。
门阖上的一瞬,苏晏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抬手抹去唇角干涸的血痕,袖口那朵暗梅早已冰凉。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你想查我?我偏让你带回‘真相’。”
她望向案上那本假谱,眸光幽深如井。
“你主子若见此法,必以为赐机缘——破解冷香之谜的钥匙,竟由我亲手奉上。可他不知……这‘反五味’,反的不是味道,是人心。”
五感仍在震荡,头痛如针扎脑髓。
她闭目调息,却忽觉窗外风起之前,已有异样气息侵体——那是萧决归来时惯带的雪松与铁锈混杂之味,清冷而肃杀。
下一刻,一道黑影无声落于檐下。
萧决立于阶前,玄袍未解,肩头沾着夜露与尘灰。
他不多言,只将一只粗麻布袋置于她案上,袋口微敞,露出其内泥土、炭屑与半截烧焦的木片。
“他在城西旧御厨坊停了半柱香。”萧决声音低沉,如寒刃刮骨,“沿途每一寸足迹,我都让人收了土。”
苏晏清伸手探入袋中,拈起一撮灰黑色尘土,凑近鼻端。
刹那间,剧痛贯颅!
眼前景象轰然撕裂——
地下石室,四壁潮湿,墙上悬挂数十口焦黑铜锅,形如祭器。
中央案上摊着一本巨册,盲厨跪伏其前,以指尖摩挲刻痕,口中喃喃背诵:“第一味,龙涎焚心……第二味,凤髓断肠……第三百六十味:帝王噬舌——父仇未雪,味不可净。”
她的呼吸一滞。
这不是耳目。
这是祭品。
一个用身体记忆仇恨、以鼻为碑、以心为卷的活祭。
她猛然睁眼,手中灰土洒落如雨。
“他不是谢明渊的狗……”她声音沙哑,却锋利如刃,“他是那场大火的余烬本身——被训练成一部行走的‘焚香谱’,只为等一个人,重新点燃仇恨。”
萧决静静看着她,眼中寒光微闪。
风起,吹灭最后一盏烛。
黑暗中,苏晏清握紧那封尚未呈出的密折,指节发白。
她望着窗外沉沉夜色,仿佛已看见某处幽室中,有人正展开那本假膳谱,指尖抚过“五味反书”四字,嘴角缓缓扬起。
五日后,谢明渊召苏晏清至私塾,案上摊开那本“假膳谱”。
他指尖抚过“五味反书”破解法,声音温和:“清娘,此法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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