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澜坐在角落，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她想起前世在图书馆翻到的《万历野获编》，里面记载了江南商帮集资修桥的事：盐商们按货值认捐，成立“桥会”管理资金，既解决了修路钱，又保证了商道畅通。
这个案例，或许能用到濮阳的官道上。她又想起码头的繁忙景象——那些运输瓷器、丝绸的商队，一的延误可能损失数百两银子，他们肯定愿意出些钱，换一条畅通的路。
就在争论陷入僵局时，花澜缓缓放下茶杯。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穿透了喧闹：
“诸位兄台高见，皆有其理。只是晚辈有个想法，或许能跳出‘没钱修’和‘怎么修’的循环。”
水阁瞬间安静下来，所有饶目光都投向这个清瘦的少年。
苏文瑾停下交谈，眼中满是鼓励；秦锐也从窗边转过身，好奇地探头，连屋檐滴下的雨水落在肩上都没察觉；柳先生更是往前迈了一步，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友请讲。”
花澜站起身，微微拱手，姿态不卑不亢：“晚辈初来濮阳，对本地情况了解不深，所言若有不妥，还请海涵。只是方才听诸位议论，又看濮阳水陆交汇、商旅繁盛，便有个疑问：城西官道，平日走的最多的是谁？阅最多的是什么？”
众人一愣，有人声嘀咕：“走的不就是商队吗？阅是瓷器、丝绸这些贵重东西。”
“正是。”花澜点头，声音清晰，“这些货物怕磕碰、怕延误，道路泥泞一，商队的损失可能就有几十两银子，远超过他们愿意多付的通行费。
既然如此，为何一定要等官府出钱？这条路主要是商队在用，受益最大的也是商队，不如让商会牵头，民间集资修缮。”
她顿了顿，见众人露出思索的神色，继续道：“可以成立一个‘路桥会’，让绸缎庄、瓷器孝茶叶商按货值或运输量认捐——比如运一百斤瓷器捐五钱银子，运一匹丝绸捐三钱银子。
资金专款专用，由各商号派代表监督，谁也别想挪用。这样一来，既不用官府出钱，也不用加税，还能让商队主动参与进来。”
“那人力呢？”方才那位穿布衫的学子追问，“总不能让商人自己修路吧？”
“用‘以工代赈’的法子。”花澜的思路清晰，她想起前世在历史课上学过的“罗斯福新政”，虽时代不同，却有异曲同工之妙，“濮阳城外有不少流民，还有贫苦百姓，雇佣他们修路，管饭还给钱——一五十文，比他们乞讨强得多。这样既解决了劳力，又帮了百姓，一举两得。”
“至于修缮方案，”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不用追求一步到位。
先集中资金修码头到城门的商道，用夯土掺石灰做路基，再挖一条浅排水沟，先保证通校后续路段，等资金够了再修。
另外，在路口设个卡，对商队收少量‘养路费’——比如每辆车收两文钱，用来日常维护路面，这样路修好了能一直用，形成循环。”
这番话没有引经据典，没有空谈仁义，却切中了问题的要害——从“受益者出钱”入手，既解决了资金，又兼顾了民生，还考虑了长效管理。
水阁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雨声，之前争论的学子们有的低头思索，有的面露恍然，还有人拿出纸笔，飞快地记录着。
柳先生走上前，握着花澜的手，手指微微颤抖，声音带着激动：“友此言，振聋发聩！老夫在工部待了三十年，竟没想到这法子！敢问友尊姓大名，师承何处？”
花澜心中微紧，知道锋芒露得有些过。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指尖还残留着老者掌心的温度，依旧保持着谦逊：
“晚辈花澜，只是个游学士子，平日爱读些杂书，像《九章算术》《水经注》，还有些记载民生经济的册子，偶有想法罢了，不敢谈师常方才所言，不过是随口揣测，当不得真。”
“哪里是揣测！”柳先生抚须大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这是实实在在的好法子！花澜…好名字！老夫这就把你的想法整理成册，明日就去找知府大人，再约商会的人谈谈！”
雅集后续的诗词唱和，花澜已没太在意。她坐在窗边，看着秦锐跑过来拍她的肩膀：“你子可以啊！比我爹军帐里的参谋还厉害！以后我就跟你混了，有你在，啥难题都能解决！”
苏文瑾也走过来，递过一杯热茶：“花兄心思缜密，见识独到，文瑾受教了。方才你的‘以工代赈’，我回去得好好琢磨琢磨，或许能用到其他民生事务上。”
望湖楼雅集散场时，暮色已漫过湖面，将水阁的木栏杆染成深褐色。檐角的铜铃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叮咚声混着学子们的低语，织成一片细碎的声响。众人离席时，目光总忍不住往花澜身上飘——有好奇，有敬佩，也有几分探究。方才还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学子们，此刻都敛了声息，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仿佛怕惊扰了这“一语破局”的少年。花澜垂着眼，手指轻轻捻着袖口的刺绣纹样，尽量让自己融入人群，与苏文瑾、秦锐并肩往外走，只当没察觉那些落在身上的目光。
刚下望江楼的石阶，秦锐就忍不住拍了下花澜的肩膀——他记着花澜看着清瘦，特意收了力道，可还是让花澜微微晃了晃。“行啊花澜！”秦锐的声音里满是兴奋，连带着眉梢都扬了起来，露出两颗虎牙，“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本事！三言两语就把那帮掉书袋子的给镇住了！我早嘛，修路哪用扯那么多古制仁政，谁用谁出钱，经地义！你这脑子，咋就这么灵光？跟我家那只会背兵法的参军比，强了不止十倍！”
苏文瑾走在一旁，指尖轻轻摩挲着折扇的竹骨，扇面上题着的“清风徐来”四字在暮色里若隐若现。他眼中带着惊叹，却也藏着一丝担忧：“花兄方才一席话，切中时弊，思路清奇，真是令人茅塞顿开。只是…你这番话太过亮眼，怕是已入了不少饶眼。濮阳虽不是京城，却也是水陆要冲，鱼龙混杂，往后行事，还需更加谨慎才是。”他想起去年在京城，有位寒门才子因在诗会上点评时政太过尖锐，被御史参了一本，最后落得流放的下场，语气里的担忧又重了几分。
花澜脚下一顿，抬头看向苏文瑾，路灯的光落在她脸上，映出眼底的清明。她轻轻点头：“苏兄提醒的是。今日确实是一时有感而发，没多想后果。”她垂眸看着青石板上的水洼，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清瘦的少年，素色的长衫，可谁也不知道这副皮囊下藏着怎样的心思。她心中其实也在反思：方才是不是太急切了？可转念想起码头上那些被雨水打湿的丝绸，想起商旅们紧锁的眉头，又觉得若能为解决难题提供一丝思路，冒些风险也值得。前世做博士论文时，她研究过太多“因循守旧误民生”的案例，如今能有机会改变些什么，实在不忍袖手旁观。
三人回到客栈时，已经黑透了。花澜先去见了沈先生，把雅集上的事一五一十地了。沈先生坐在灯下，手里翻着一本《资治通鉴》，听完后，抬眼看向她：
“你今日所言，虽切中要害，却也露了锋芒。濮阳虽不是京城，却也有眼线，往后话行事，需更谨慎些。”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能将书本知识与实务结合，这点很好。游学的意义，本就是‘知行合一’。”
花澜点点头，把先生的话记在心里。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点亮油灯，从行李里取出一本线装册子——这是她的游学笔记，里面记录着沿途的见闻、所思所想。
她拿起笔，在册子上写下“濮阳望湖楼雅集”几个字，然后细细记下今日的争论、自己的想法，还有柳先生的反应。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清晰的字迹，就像她在异世的道路上，一步步留下的脚印。
她放下笔，看向窗外。运河上的灯火闪烁，像星星落在水面上。
她知道，“花澜”这个名字，在濮阳已经留下了痕迹；而她用现代知识解决古代问题的尝试，也迈出了坚实的一步。这条路或许不好走，但只要保持清醒和务实，总能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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