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后第七日,未亮透,京城三州急报如雪片般飞入奉医司。
安胎饮致死案。
三名初产少妇,皆在服用官颁《安胎饮·甲字方》不过三剂后暴卒。
尸身泛青,唇舌发紫,手腕内侧爬满细密红疹,似蚁行皮下,触之微肿发热——典型的药物过敏之象。
可这“典型”,在当世医者眼中,却是闻所未闻的邪祟之症。
朝堂震怒。
御史台联名上书,斥“女医妄改古法,以新术蛊惑民心”,更有言官痛陈:“此非治病,乃试药于民!”圣谕当日下达:勒令关停所有基层医堂,女医暂禁行医,待查实再议。
风起云涌,一夜之间,春分日点燃的火种仿佛被暴雨扑打,几近熄灭。
而此时,沈知微已站在停尸房中央。
阴冷石室,三具女尸并列横陈,面色铁青,腹部仍微微隆起,仿佛生命尚有余温,却被硬生生掐断。
她袖口卷起,指尖覆上第一具尸体的手腕,目光落在那圈细碎红斑上,瞳孔骤缩。
“不是中毒。”她低语,“是免疫风暴。”
听诊器自怀中取出,玉壳微凉,贴于死者寸口脉位。
刹那间,血晶轻颤,玉面忽泛冷光——九种不同频率的脉动交替浮现,如星轨错乱流转,彼此冲撞,竟在晶体内掀起波澜般的涟漪。
沈知微呼吸一滞。
她见过这种景象。
母亲遗留的残页笔记中曾提过一句:“万人一方,必生大疫。体质有别,药性相逆,强施同方,犹若饮鸩。”
原来如此。
所谓“标准疗法”,不过是将千差万别的身体强行塞进同一副模具。
而那些无法契合者,就成了祭坛上的牺牲。
她猛地起身,直奔药库提审配药记录。
三地药坊所用药材均出自工部统管官库,炮制流程完全一致,连煎煮时辰都按《太医院规程》严格执校
无错漏,无掺假,甚至连产地、年份都相同。
一前合规”。
可正因太过合规,才更显荒谬。
她沉思片刻,召来冬梅——那个曾因荨麻疹被拒登旧簿、却主动参与新录的见习医婢。
沈知微将听诊器覆于自己腕上,血晶平静无波;再换冬梅,依旧无声。
但她不信。
当夜,她命人传召十余名已登记但未曾服药的孕妇,逐一测脉。
这些女子来自不同州县,饮食各异,有畏寒喜姜者,有嗜辣如命者,亦有常年饮山泉、食粗粮者。
结果令人震惊:血晶仅对其中两人产生共鸣,显影出清晰的药理反应曲线;其余之人,玉壳寂然,如同面对死物。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道被奉为圭臬的《安胎饮·甲字方》,从一开始,就只适用于极少数特定体质之人。
而朝廷将其推广至全国,等同于在千万孕产妇中埋下定时毒药。
沈知微指尖抚过听诊器边缘,眼底寒光渐起。
第二日,太医院议政堂。
铜炉焚香,百官列席。
程明章立于经络铜人前,玄袍广袖,神情凛然如执宪。
他手中三份病案重重掷于案上,声震梁木:“过去十年,多少性命毁于接生婆私调药方?今日我们定标准、去变量,建立统方法度,反遭诘难?岂非滑下之大稽!”
他环视众人,语气陡转严厉:“此三人若依规缓服,焉能暴亡?分明是地方医使擅自加量,违背流程,以致酿成惨祸!”
众医官纷纷附和,有人冷笑:“女医掌权不过数月,便敢废百年成法,如今血案频发,还不知悔改?”
沈知微静坐角落,始终未语。
直到程明章话音落下,她才缓缓起身,步履沉稳走向中央。
谁也没想到,她并未争辩,只是取出听诊器,轻轻覆在其中一份摊开的病历纸上。
刹那间,血晶爆亮!
一道虚影浮现在玉面之上——那是死者临终前的画面。
女子蜷缩床榻,额汗如雨,颤抖着推开药碗:“我……喝不下……太苦……胃里烧得慌……”
送药吏员冷脸逼近,手持公文:“此乃奉医司令,安胎饮甲字方,每日三服,缺一不可。不服完,不算‘合规’。”
女子挣扎哭求,最终在威压下饮尽。
画面最后,她呕出黑血,手指死死抠住床沿,双目圆睁,似有千言未尽。
满堂死寂。
有裙吸一口冷气,有人下意识后退半步。
那不是幻术,也不是妖法——那是真实发生过的痛苦,被某种神秘之力完整留存。
程明章脸色铁青,厉声道:“妖异之术!怎能作证?!”
“它记录的是心跳与肌颤的共振频率。”沈知微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刃,“你否认不了一个女人临死前的挣扎,也否认不了你们口之合规’二字,是如何一步步将她逼入绝境。”
她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顿:“你们标准能避风险?可若标准本身,就是一场对差异的屠杀呢?”
无人应答。
唯有铜炉青烟袅袅上升,缠绕梁柱,像无数冤魂不肯散去。
散会后,暮色四合。
沈知微立于奉医司阁楼窗前,手中握着一份名单——七州已录育龄女子共三万八千余人,皆自愿登记姓名、籍贯、饮食习惯、寒热偏好、既往病症。
她将名单轻轻放在案上,唤来工部算师李元机。
“我要你做一件事。”她声音低沉而坚定,“把这些饶数据,按地域、饮食、体质反应分类推演。”
李元机抬眼:“推演什么?”
沈知微望向窗外渐沉的落日,眸光如炬。
“推演她们活下来的可能。”(续)
夜风穿廊,卷起奉医司阁楼残烛最后一缕火苗。
灯灭刹那,沈知微眼中却燃起更冷的光。
她站在案前,面前摊开的是李元机三昼夜不眠不休推演而出的《七州育龄女子体质分野图》。
羊皮长卷上墨线纵横,九道不同颜色的弧形区域如星轨铺展——每一笔都由真实数据堆砌而成:饮食、寒热偏好、经期长短、舌苔厚薄、脉动频率……三千八百个细节点连成网,最终凝为九类清晰可辨的体质模型。
“木火质”与“湿土质”,红圈标注,刺目惊心。
这两类体质在总人群中占比不足百分之三,稀少得几乎可被忽略。
可正是这被“标准”遗漏的少数,包揽了此次安胎饮暴亡案全部死者。
她们不是意外,而是注定。
沈知微的手指缓缓移向案角那本泛黄的手抄药典——德子当年从太医院焚毁残卷中抢救出的孤本。
她翻开夹页,指尖停在一排朱砂批注上:
“木火易亢,湿土多滞。服甲字方者,气逆血沸,九死无生。此类人不当活育,恐累全族。”
字迹工整,语气淡漠,仿佛在记录一场无关紧要的虫害防治。
她的呼吸微微一顿。
这不是疏忽。
这是筛选。
是用一道“合规”的药方,悄无声息地将“不适者”剔除于生命之外。
百年来,多少女子无声死去,尸骨未寒便被归为“命薄”“克胎”“鬼祟缠身”?
而执笔写下这些话的人,高坐明堂,称之为“医道正统”。
她闭了闭眼,掌心压住听诊器,玉壳微凉,血晶深处九道光晕缓缓轮转,如同大地沉睡已久的血脉,终于被唤醒一丝搏动。
不能再等了。
她起身走向密室,铜钥轻旋,门启时药香扑面。
九只青瓷药炉早已备好,炉火温而不炽,正候着新方入炼。
她亲自称量药材,依九型体质分别调配:减北苍术之烈,增山萸肉以固本;替茯苓为薏仁,化燥助运。
每一味加减,皆有数据支撑,每一分火候,皆循临床推演。
当第九剂“宁坤散”封存于玉匣之时,窗外忽有异响。
蝉衣跌撞闯入,发髻散乱,袖口撕裂,掌心赫然攥着半包褐色药粉。
她跪地喘息,声音发抖:“程判丞……命我……换掉您留在后院的对照组药渣……若不从,明日便送我去浣衣局做苦役……”
沈知微没有话。
她接过药粉,借烛光细察色泽、颗粒、气味——正是引发过敏反应的北苍术,且炮制手法与官库一致。
他们不是想掩盖错误,而是要篡改证据,让死亡“看起来”仍是地方违令所致。
她静静看着蝉衣颤抖的脸,忽然将真样取出,藏入听诊器夹层机关之郑
随即取出一包外观相近的普通苍术粉末,塞回蝉衣手郑
“你原路放回。”她语气温淡,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药渣位置不动,顺序也不变。”
蝉衣抬头,泪光闪动:“可……若您被发现……”
“不会。”沈知微打断她,目光如刀,“因为明日申时,我会在太医院外,听见一声咳嗽。”
风穿窗而入,烛火彻底熄灭。
黑暗中,唯有听诊器玉壳内九道光晕缓缓流转,似九颗心跳在静夜里同步搏动,又似某种古老秩序正在悄然重构。
她立于黑暗中央,指尖抚过九只玉匣。
这一夜,无人知晓,一场颠覆千年的医律之战,已在无声中布阵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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