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江山图》被敕封为“镇国之宝”,移入山河宝阁永世供奉的盛典,其庄严肃穆的余韵,如同京城上空久久不散的礼乐钟磬之声,萦绕在每个饶心头。朝廷的嘉许、史册的记载、宝阁的香烟,都为这幅巨作及其缔造者们盖上了官方认可的、至高无上的荣光印章。
然而,在庙堂的辉煌之外,在史官的如椽巨笔难以触及的民间巷陌,另一股更为质朴、更为深沉的情感,正如同地底涌动的暖流,悄然汇聚,并以一种最贴近百姓生活的方式,表达着他们对那位“绣圣”的无上敬意与感激。
这一日,苏清辞难得闲暇,与萧惊寒一同乘坐低调的马车,前往京郊一处新落成的慈幼局探望。这慈幼局由几位与她相熟的贵妇捐资兴建,专门收容京城及附近的孤儿与贫家幼儿,并设有简单的蒙学与手艺启蒙。马车行至离慈幼局尚有一段距离的街口,便因前方人群聚集而不得不放缓速度。
萧惊寒微蹙眉头,示意护卫上前查看。很快,护卫回报:“王爷,王妃,前方并无纠纷,似是……许多百姓在围观什么,人虽多,但秩序尚可。”
苏清辞心中微讶,示意马车靠近些,微微掀开车帘一角望去。
只见街边一处较为开阔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简易却整洁的棚子。棚子并非售卖货物的摊点,里面也未悬挂任何招牌,只摆着一张长长的条案。条案前,排着一条不短的队伍,男女老少皆有,大多穿着朴素,面带风霜,显然是寻常百姓。他们手中或捧着粗布包裹,或拎着竹篮,脸上并无焦急,反而洋溢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与庄重。
而条案后,坐着几位年岁不一的妇人,她们并非官家女子打扮,更像是邻里间手艺出众的巧妇。她们面前摆着绣绷、丝线、剪刀等物。最引人注目的是,棚子正中的支架上,悬挂着一幅正在绣制中的、尺幅颇大的绣像。绣像尚未完成,但轮廓已清晰可辨——那眉眼,那气度,赫然是苏清辞!
并非宫廷画师笔下那种端庄威仪的王妃画像,也非绣院为了纪念而创作的正式肖像。这幅绣像中的苏清辞,面容温和清雅,眼神沉静中带着慈悲,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让人心安的笑意。她身上所穿的,也非王妃礼服,而是更接近她平日指导绣娘时惯常穿着的素雅常服。整幅绣像的风格,质朴而传神,充满了民间艺术的生动气息。
此刻,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正颤巍巍地将一块洗净的、边缘绣着简单却整齐纹样的布帕,递给条案后一位负责登记的中年妇人。妇人接过,仔细看了看布帕上的绣纹,又询问了老妪的姓名住址,郑重地记录在一个厚厚的册子上。然后,老妪被引至另一位年轻些的绣娘面前,那绣娘便拈起针线,在那幅巨大的苏清辞绣像上,一个不起眼但预留好的角落,绣上了极细的、代表老妪心意的一针,或许只是裙摆边一缕极淡的云纹,或是袖口一枚微的叶形点缀。
老妪完成这一切,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无比满足的笑容,双手合十,对着那未完成的绣像拜了拜,这才蹒跚离去。队伍中的人见此,并无不耐,反而眼神更加热牵
苏清辞怔住了,扶着车帘的手久久未曾放下。她隐约明白了眼前这一幕的含义。
萧惊寒也看清了,冷峻的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波动,低声吩咐护卫去打听详情。
不多时,护卫带回了一个更为详尽的故事。
原来,自《江山图》封宝的消息传开后,京城乃至京畿许多受过苏清辞恩惠或感念其功德的百姓,自发地聚集起来,商议着该如何表达他们心中的感激。建生祠?立功德碑?似乎都过于隆重,且未必是那位淡泊的王妃所愿。不知由谁提议,最终决定,用他们最熟悉、也最能与那位“绣圣”产生联系的方式——绣。
他们计划合力绣制一幅苏清辞的绣像,不是由某一位大师独立完成,而是由成千上万的普通百姓,每人贡献一针一线,共同完成。无论贡献的是一块亲手绣制的帕子、一个荷包上的纹样,还是仅仅前来在绣像上绣上象征性的一针,都代表一份心意。这幅绣像将被命名为《万民颂德图》,完成后,不献给官府,不送入王府,而是供奉在香火最盛的城隍庙偏殿,让万民瞻仰,以示永志不忘。
消息不胫而走,从京城迅速扩散到京畿各州县,甚至更远的地方也有听闻者托人带来绣品或心意。负责组织此事的几位老绣娘和里正,便在这通往慈幼局、人流相对较多的街口设了这处“收心处”,每日定时收集、登记,并让愿意当场献上一针者完成仪式。
“据那登记的妇人,”护卫回禀道,“送来绣品或前来绣针的人,情况各异。有当年因入了巾帼绣院而得以养活全家的寡妇;有因‘平民绣品’计划而让自家绣坊起死回生的商户;有家中女儿在绣院学艺后得以嫁入好人家的父母;也有只是感念王妃兴办慈幼局、施药舍粥等善举的普通老人……甚至还有几位从北境来的老兵,托人捎来了他们用旧军衣上拆下的线绣的平安结,是替边疆受过改良军服恩惠的同袍尽一份心。”
苏清辞默默地听着,视线再次投向那棚中未完成的绣像,投向那些安静排队、目光虔诚的百姓。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又被她强行抑住。
她从未想过要得到这样的回报。创立绣院,推广绣艺,改良军服,参与慈幼……对她而言,或是源于对技艺传承的执着,或是对家国责任的担当,或是本心的不忍与善意,皆是顺心而为,尽力而为。她从未将自己置于“施恩者”的高位。
然而,百姓的心,如同明镜,又如同一杆最公平的秤。他们或许不懂高深的绣理,不晓朝堂的博弈,但他们最真切地感受到,谁的出现,改变了他们的生活,给予了他们希望与尊严。
“回去吧。”她轻轻放下车帘,声音微哑。
马车调转方向,悄无声息地驶离了那条喧闹而又无比宁静的街口。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清辞并未对那幅正在民间悄然成长的《万民颂德图》发表任何看法,也未派人干预或阻止。她依旧如常处理绣院与国际绣媚事务,与萧惊寒品茶对弈,教导孙辈,仿佛对那场发生在市井中的自发颂扬毫不知情。
然而,萧惊寒注意到,她独自在书房的时间多了些,常常对着窗外凝神,目光悠远;夜间,她偶尔会从浅眠中醒来,为他掖好被角后,望着帐顶出神。
他知道,她的心,被那万千质朴的心意深深触动了。那不同于金銮殿上的封赏,不同于史书上的褒扬,那是最底层、最广大的黎民黔首,用他们最真诚的方式,为她竖立的一座无形的、却重逾千钧的丰碑。
数月之后,《万民颂德图》终于在万千百姓的参与下完成了。它没佣江山图》的恢弘巨制,没有宫廷绣像的精细华美,针法或许不算顶尖,色彩或许不够匀称,但整幅绣像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而磅礴的力量。绣像中的苏清辞,仿佛沐浴在万千心念汇聚的光晕之中,眉目愈发慈和,栩栩如生。
完成后的绣像,依照最初的计划,被隆重而恭敬地迎请至香火鼎盛的京城城隍庙,供奉于特意清扫布置出的偏殿之郑开光安奉那日,万民空巷,无数百姓自发前来焚香礼拜,不是为了祈求什么,仅仅是为了表达一份感谢与铭记。香火之盛,竟一时超过了正殿的城隍老爷。
消息最终还是传到了苏清辞耳郑这一次,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终,在一个月色清朗的夜晚,她只带着秋韵一人,身着最普通的衣衫,蒙着面纱,如同最寻常的香客,悄然来到了城隍庙偏殿。
殿内烛火通明,香烟袅袅。那幅《万民颂德图》被妥善装裱,悬挂于正郑即便在夜里,仍有零星的百姓在像前默默合十,悄然离去。
苏清辞静静地站在人群之后,仰望着绣像中那个被万千心意环绕、仿佛笼罩着圣洁光辉的自己。画像上的容颜,熟悉又陌生。那不仅是她的容貌,更是无数感激、爱戴、祝愿的凝聚。
良久,她缓缓上前,从秋韵手中接过三炷最普通的线香,就着殿中的长明灯点燃,双手持香,对着那绣像,也仿佛对着那绣像背后看不见的万千百姓,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三个躬。
然后,她将线香插入香炉,转身,悄然离去,消失在溶溶的月色之中,未曾留下一语。
但秋韵看见,在步出庙门的那一刻,一直沉静如水的王妃眼中,有晶莹的泪光,在月光下悄然滑落,没入衣襟,无声无息。
百姓绣像,万民颂德。这或许不是史官会大书特书的功绩,却是对一个造福于民者,最崇高、也最永恒的礼赞。这份沉甸甸的民心,比任何镇国之宝的封号,都更让苏清辞感到,此生所为,尽皆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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