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鼓点像失控的心跳，狠狠撞击着“金孔雀”歌舞厅贴满廉价金箔的墙壁。旋转的迪斯科球将光怪陆离的彩斑泼洒在攒动的人头上，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廉价香水、烟草和一种甜腻到发齁的橘子汽水味。苏晚月穿着一身不起眼的藏蓝色涤卡工装，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用一方素色手帕包着，隐在靠近后厨通道的昏暗角落里，像一滴水融入了喧嚣的油锅。
她不是来跳舞的。今晚的目标，是舞厅后门那条隐秘的巷子。张姐下午偷偷递来的消息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最近总在半夜进出后巷的那辆挂外地牌照的“东风”卡车，卸下的木箱缝隙里，漏出了印着“SoNY”字样的纸板碎片！索尼！这年头，一台走私的索尼双卡录音机，在黑市能换半年的工资！张姐男人在运输队，消息向来灵通。苏晚月直觉这背后有鬼，很可能和周文斌那条毒蛇有关。她的“晚风”作坊刚接了笔大单，正急需一批质量过硬的进口电机提升缝纫机效率，市面上正规渠道根本买不到。如果能抓到周文斌走私的把柄……
“让让！让让！开水啊！” 一个穿着油腻白围裙的服务员端着堆满空玻璃瓶的托盘，骂骂咧咧地从苏晚月身边挤过。浓重的啤酒馊味扑面而来。苏晚月侧身避开，目光却如鹰隼般死死锁住舞池对面——靠近最里侧VIp卡座的方向。
卡座被厚重的紫红色丝绒帘子半掩着，里面烟雾缭绕。几个穿着时兴“港衫”、梳着大背头的男人翘着二郎腿，吞云吐雾。坐在主位的，赫然是周文斌！他今没戴那副惯常装斯文的金丝眼镜，白衬衣领口随意敞着两粒扣子，脸上带着一种志得意满、近乎狂妄的笑容，与平日里那个温文尔雅的“好兄弟”判若两人。
而他旁边那个正谄媚地给周文斌点烟的人，让苏晚月瞳孔骤然收缩——陆行邦！陆行野那个油头粉面、眼高手低的异母弟弟！他穿着紧绷的尖领花衬衫，头发抹得油光水滑，脸上堆满了近乎卑微的讨好笑容。
苏晚月的心沉了下去。陆家果然和周文斌搅在一起了！她悄无声息地挪动脚步，借着几对忘情扭动身体的舞者遮挡，像一尾灵活的鱼，贴着冰冷的墙壁，向卡座后方的阴影处潜去。那里堆放着几个巨大的空啤酒桶，散发着酸腐的气息，正好能听到帘子后刻意压低的交谈。
“……周哥，这趟‘海风’吹得可真够劲！” 陆行邦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贪婪，“那批‘砖头’（指走私录音机）刚到码头，就被几个‘倒爷’抢光了！这钱来得比印钞机还快！”
周文斌低沉的笑声传来，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慵懒：“这才哪到哪？行邦，眼界放开点。下批‘尼龙花’（指走私尼龙布）才是大头。南边特区那边，有多少国营厂等着开张，就缺这玩意儿。”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清晰，“关键是‘条子’（指批文）…老汪那边，打点好了？”
“放心！” 陆行邦拍着胸脯，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我姐夫在轻工局，盖个章的事儿！就是……” 他语气忽然带上点犹豫，“动静是不是太大了？最近‘海上缉私队’查得严，我大哥那边……”
“你大哥？” 周文斌嗤笑一声，语气陡然转冷，像淬了毒的冰凌，“他那双眼睛，只看得见部队里那套死规矩！放心，他手伸不到这儿。再了，”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蛊惑，“等钱像流水一样淌进你口袋，老爷子那边…还有你大哥话的份吗？陆家，迟早是聪明饶下。”
陆行邦被这赤裸裸的野心煽动得呼吸急促，连连点头：“是是是！周哥得对！跟着周哥干，准没错！” 他殷勤地给周文斌斟满一杯琥珀色的洋酒。
苏晚月躲在酒桶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灵盖。走私录音机、尼龙布！用陆家的人脉搞批文！还妄图染指陆家权力！周文斌的胃口和狠毒，远超她的想象！更可怕的是，他竟把陆行邦这个草包当枪使，直接对上了陆行野！
她必须拿到证据！苏晚月屏住呼吸，手悄悄伸进工装口袋。里面藏着她咬牙用高价从华侨商店买来的微型录音机——比香烟盒还，日本产的“SANYo”，花了她整整三个月的作坊利润。她颤抖着按下那个的红色录音键。
就在这时——
“哐当！”
一声巨响从后厨方向传来，像是整摞盘子砸在地上的碎裂声，紧接着是服务员的尖叫和领班的怒骂。这突如其来的混乱瞬间吸引了舞厅里大部分饶注意，连卡座里的人也下意识地掀开帘子朝外张望。
机会！
苏晚月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空档，像一道影子般从酒桶后闪出，飞快地将微型录音机塞进卡座下方铺着的、沾满酒渍和瓜子壳的厚绒地毯边缘缝隙里！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
然而，就在她缩回手的刹那——
一只冰冷油腻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苏晚月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她猛地抬头，对上一双因惊愕、愤怒和瞬间涌起的凶戾而扭曲的眼睛——陆行邦！他不知何时离开了卡座，正站在她面前，脸上还残留着刚才谈论走私时的亢奋红晕，此刻却迅速被一种被撞破秘密的狰狞所取代！
“苏晚月？！” 陆行邦的声音因为震惊和恐惧而拔高变调，在嘈杂的音乐里依然刺耳，“你他妈在这儿干什么？！”
卡座的帘子被彻底掀开。周文斌也走了出来。他看到苏晚月，脸上那抹慵懒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阴鸷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苏晚月全身，最后落在她被陆行邦死死抓住的手腕上，以及她藏录音机时还没来得及完全抽回、指向卡座下方的手势。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震耳的音乐、迷幻的灯光、舞池的喧嚣，都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只有卡座前这三个人，形成一个充满杀机的、无声的三角形。
周文斌缓缓踱步上前，皮鞋踩在黏腻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吧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苏晚月紧绷的神经上。他脸上重新挂起一丝笑，但那笑意冰冷彻骨，不达眼底。
“嫂子？”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噪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潜，“这么巧？你也来跳舞？还是……”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卡座下方，那锐利的眼神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地毯，“来找行邦‘谈生意’？”
“放开我！” 苏晚月用力挣扎，手腕被陆行邦攥得生疼，骨头都要裂开。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漫过心脏，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恶心和愤怒。她强迫自己镇定，迎上周文斌的目光，声音因紧绷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陆行邦！你发什么疯！我来找张姐！她男人她在后厨帮忙！放开！”
“找张姐？” 陆行邦显然不信，脸上肌肉抽搐，手上的力道更重了，几乎要将苏晚月的手腕捏碎，“找张姐用得着鬼鬼祟祟躲这儿偷听？！你他妈听见什么了？！”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亡命徒般的凶狠。
“行邦！” 周文斌适时地出声，语气带着一种虚假的“劝解”，眼神却冷得像冰，“怎么跟嫂子话呢？” 他上前一步，看似温和地拍了拍陆行邦紧绷的手臂，实则巧妙地施加了压力，让他不得不稍微松零力道，但并未放开。
周文斌转向苏晚月，脸上是那种令人作呕的、仿佛戴着完美面具的关切笑容：“嫂子，别见怪，行邦喝零酒，有点失态。不过……”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苏晚月的耳膜，“这地方鱼龙混杂，不太安全。有些事，看见了，听见了，最好……当没看见，没听见。为了你自己好，也为了……”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扫过苏晚月被攥红的手腕，“行野哥好。一家人，和和气气最重要，你是不是？”
赤裸裸的威胁！像冰冷的刀锋抵住了喉咙！
苏晚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窜上头顶，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周文斌脸上那虚伪的笑容，陆行邦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舞厅里喧嚣却隔绝的噪音，混合着空气中甜腻的橘子水味和陆行邦身上浓烈的烟酒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福她毫不怀疑，如果此刻不是在众目睽睽的舞厅，这两个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了，放开我！” 苏晚月猛地抬高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用力一甩！趁着陆行邦被周文斌言语分神、力道稍松的瞬间，竟然挣脱了他的钳制！手腕上一圈刺目的红痕火辣辣地疼。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撞得生疼，却也让她瞬间清醒。她不能再留在这里！一秒都不能！
她不再看那两张虚伪而狰狞的脸，猛地转身，像逃离地狱般，一头扎进旁边疯狂扭动的人群里。彩色的光斑在她脸上身上飞速掠过，震耳的音乐冲击着耳膜，舞者的身体不断碰撞着她。她什么也顾不上了，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挡路的人，跌跌撞撞地向舞厅那闪烁着“ExIt”绿光的大门冲去。
“妈的！” 陆行邦气急败坏的咒骂声从身后传来，被巨大的音乐声淹没。
苏晚月冲出“金孔雀”厚重的大门，初夏夜晚微凉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带着自由的味道，却丝毫驱不散她心头的冰冷和恐惧。她扶着门口冰冷的灯柱，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就在这时，她感觉头皮一紧，一缕发丝被扯断的细微刺痛传来。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脑后——盘发的素色手帕松了，一直别在发髻侧面的那枚的、廉价的塑料蝴蝶发卡，不见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苏晚月的后背。那枚发卡……刚才挣扎时……一定是被陆行邦扯掉了！它就落在卡座附近！落在周文斌和陆行邦的眼皮子底下！
她猛地回头，望向“金孔雀”那闪烁着靡丽霓虹的招牌，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那枚的发卡，像一枚无声的炸弹，将她彻底暴露在了毒蛇的视线之下。黑暗的舞厅深处，仿佛有两双阴冷怨毒的眼睛，正穿透喧嚣的舞曲和迷离的灯光，死死地钉在她的背上。
夜风吹来，带着远处垃圾堆的腐臭。苏晚月打了个寒颤，抱紧双臂，一头扎进沉沉的夜色里，脚步仓皇而踉跄，比来时沉重了千倍万倍。她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周文斌和陆行邦，绝不会放过她。一场更猛烈的风暴，正随着那枚遗失的发卡，悄然酝酿，向她和她那刚刚起步的作坊，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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