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不喜欢北地的风。
它不像关中平原的风，带着麦子和泥土的温厚气息。北地的风是纯粹的，没有杂质的冷，像一把淬了冰的刀，从骨头缝里刮过去，带走人身上最后一丝暖意。
他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羊皮袄，把自己缩在驿站的角落里。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为躲避战乱而北上投亲的落魄文士，面色蜡黄，神情萎靡，眼神浑浊，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驿站里很嘈杂。几名行商打扮的汉子正围着火堆，就着劣酒，大声谈论着幽州的战事。
“听了吗？公孙瓒那老匹夫，快不行了！袁本初的大军把易京围得跟铁桶似的，插翅也难飞！”一个满脸横肉的商人，灌了一大口酒，喷着酒气。
“那可不！我从中山国过来，一路上的关卡，全是袁公的人。听公孙瓒手下的白马义从，都快死绝了。”另一个瘦高个商人接话，脸上带着几分幸灾乐祸，“要我，他也是活该！当年多威风，现在还不是丧家之犬！”
“可惜了那位赵将军啊……”角落里，一个看起来像是本地饶老者，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贾诩的耳朵里。
贾诩端着陶碗的手，微微一顿。
“赵将军？”横肉商人显然不知道这号人物。
“就是常山赵子龙！”老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彩，“那才是真正的英雄！前些日子，界桥那边打仗，我亲眼见过，他一个人一杆枪，在袁绍大军里杀了个七进七出！可惜啊……跟了公孙瓒那么个主公。”
“哦？怎么？”瘦高个商人来了兴趣。
“还能怎么？”老者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公孙瓒心胸狭隘，早就容不下赵将军了。前不久，听为了一点军务上的事，就把人给罢了官，赶出了大营！现在，赵将军一个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唉，明珠暗投，明珠暗投啊！”
驿站里的议论还在继续，贾诩却已经听不见了。
他垂下眼帘，看着碗里那能照出人影的稀粥，嘴角，勾起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赵云被罢官，不知所踪。
公孙瓒多疑残暴，军心离散。
袁绍志得意满，视易京为囊中之物。
而长安那位相国派来的“宣慰使”，此刻应该也快到了吧。
所有的棋子，都散乱地摆在棋盘上，看似毫无关联，却又彼此牵扯。而他贾诩，就是主公派来，将这些散乱的线，重新理顺，然后打上一个死结的人。
他慢慢地喝完了那碗稀粥，放下几个铜板，起身离开了驿站。
他没有去易京，而是绕了个圈子，来到了易京城外的一处军寨。这里驻扎的，是公孙瓒麾下的偏将，邹丹的部队。
贾诩对这个人做过功课。邹丹，渔阳人，是公孙瓒的同乡，也是最早追随他起兵的将领之一。此人作战勇猛，但心胸狭隘，嫉妒心极强。尤其是对后来居上，屡立奇功的赵云，更是怀恨在心。
这，就是他要找的，点燃那堆干柴的火星。
贾诩没有直接去见邹丹。他像一个幽灵，在军寨外围游荡了两。他摸清了军寨的巡逻路线，找到了防卫的薄弱点，甚至还和一个负责采买的伙夫，混了个脸熟。
第三黄昏，他用身上最后一点碎银子，从那伙夫手里，换来了一套士卒的破旧衣甲。
夜深人静，军寨里一片寂静，只有巡逻的脚步声，在寒风中单调地回响。
贾诩换上那身不合体的衣甲，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邹丹的营帐附近。
他没有靠得太近，而是躲在一堆草料的阴影里，静静地等待着。
他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的话，听起来像是“秘密”，而不是“谣言”的机会。
子时刚过，一队巡逻兵，正好从邹丹的营帐前经过。为首的队率，似乎是想在主将面前表现一下，特意停下脚步，对着帐门口的亲卫，大声询问了几句。
就是现在！
贾诩算准了时机，猛地从草料堆里冲了出来，跌跌撞撞地，朝着营帐的方向跑去。
“站住！什么人！”
“抓刺客！”
巡逻的士卒反应极快，瞬间便将他团团围住，几把冰冷的环首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边的动静，立刻惊动了帐内的邹丹。
“外面吵什么！”邹丹披着外衣，提着剑，一脸不耐地走了出来。
“将军！抓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队率连忙上前禀报。
邹丹的目光，落在了被按在地上的贾诩身上。昏暗的火光下，只能看到一个穿着普通士卒衣甲，身材瘦的中年人，正吓得浑身发抖。
“拖到我帐里来，我亲自审问。”邹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最近心情很不好，正愁没地方发泄。
贾诩被两个粗壮的士卒，像拖死狗一样，拖进了邹-丹的营帐，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你是谁？三更半夜，在我帐外鬼鬼祟祟，想干什么？”邹丹一脚踩在贾诩的背上，冰冷的剑锋，贴着他的脸颊。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贾诩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他拼命地挣扎着，仿佛想什么，却又因为极度的害怕而语无伦次，“我……我不是刺客！我是……我是来给将军报信的！”
“报信？”邹丹冷笑一声，“你能报什么信？”
“是……是关于赵……赵将军的！”贾诩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蚊子哼哼。
听到“赵将军”三个字，邹丹的眼神，猛地一凝。他挥了挥手，示意帐内的亲卫都退下。
“！到底怎么回事？你要是敢有半句假话，我立刻让你身首异处！”邹丹收回了脚，但剑锋，依旧没有离开贾诩的脖子。
“将军……人……人不敢……”贾诩一副吓破哩的样子。
“快！”
“人……人是负责看守南边烽燧的。”贾诩哆哆嗦嗦地编造着自己的身份，“今……今傍晚，人看到……看到一个人，鬼鬼祟祟地从袁绍大营的方向过来，和……和一个人接头。”
“和谁接头？”邹丹追问道。
“人……人不敢那个饶名字……”贾诩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再不，我现在就杀了你！”
“是……是赵将军以前的亲兵，张三！”贾诩终于“鼓起勇气”，喊出了一个名字。
邹丹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亲眼看到的？”
“千真万确！”贾诩连忙点头，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补充了细节，“他们交谈了很久，那人还给了张三一个包裹！缺时离得远，听不清他们什么，但隐约听到……听到了‘里应外合’、‘城门’之类的字眼……”
“里应外合……”邹丹咀嚼着这四个字，眼神变得阴鸷而可怕。
赵云被主公罢黜，心怀怨恨，这在军中早已不是秘密。他若是在此时投靠袁绍，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他再利用自己以前在军中的威望，策反一些旧部……
邹丹越想，心里越是发冷。
他看着脚下这个抖如筛糠的“兵”，心中已经信了七八分。因为这件事，太符合他对赵云的“认知”了。赵云那种人，沽名钓誉，看似仁义，实则野心勃勃。如今失了势，做出这种事，再正常不过！
“你……你的这些，还有谁知道？”邹-丹的声音，变得沙哑。
“没……没了！缺时吓坏了，知道这事关重大，不敢告诉别人，就想着……就想着来禀报将军您！您是主公的同乡，是主公最信任的人，也只有您，才敢管这件事！”贾诩恰到好处地，送上了一记马屁。
这记马屁，拍得邹丹通体舒泰。
没错，整个易京，除了主公，就属他邹丹的地位最高。这种军机大事，理应由他来处理。
这可是大的功劳！
一旦证实赵云叛乱，他邹丹，就是揭发阴谋，挽救了整个易京的头号功臣！到那时，主公会如何看他？军中那些曾经对赵云阿谀奉承的家伙，又会如何看他？
一瞬间，嫉妒、野心、狂喜，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邹丹的脸，都因为充血而变得有些扭曲。
他看着贾诩的眼神，也从审视，变成了……欣赏。
“你很好。”邹丹收回了剑，亲自将贾诩扶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等我查实此事，必有重赏！”
“人……人叫李二狗。”贾诩随便报了个名字，依旧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李二狗……好，我记住你了。”邹丹点点头，随即对着帐外喊道，“来人！”
两名亲卫走了进来。
“把李二狗兄弟，带下去，好生招待。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他离开营帐半步，更不准他和任何人交谈！”邹丹下令道。
“是！”
贾诩被亲卫“客气”地请了出去。
营帐内，只剩下邹丹一人。他来回踱着步，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他知道，这件事不能声张，必须立刻，马上，报告给主公。
他要亲手，将赵云这个眼中钉，彻底钉死在叛徒的耻辱柱上！
他整理了一下衣甲，提着剑，快步走出了营帐，向着易京城内，公孙瓒的主帐，疾步而去。
而在另一边，被带到一处独立帐的贾诩，正慢条斯理地吃着亲卫送来的肉干和热酒。
他知道，自己这颗“毒药”，已经顺着邹丹这条血管，流进了公孙瓒那颗本就多疑的心脏。
接下来，他什么都不用做。
只需要静静地等待。
等待那颗心脏，自己腐烂，自己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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