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石台的夜谈之后，谷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程灵素虽未明确表态，但对南宫宸一行的限制明显放松了，甚至默许他们在谷内特定区域活动，采集一些常见的辅药。
她自己也常常陷入沉思，偶尔会拿着某株草药，对照南宫宸之前提及的“细菌”理论，进行新的配伍尝试。
然而，这份刚刚萌芽的平静，在第三日清晨被骤然打破。
“师姐！不好了！师父……师父他……”那名曾报信王老汉出事的仆役，再次连滚爬爬、面无人色地冲到了程灵素日常打理的主药圃，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慌，“师父他吐血了！昏死过去了！”
正在与南宫宸探讨一种解毒方剂改良思路的程灵素，闻言手中捧着的药罐“啪”地一声摔落在地，药汁四溅。
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师父……”她喃喃一声，再顾不得其他，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谷内最深处的那个山洞——无嗔大师清修之地狂奔而去。
南宫宸心头也是一沉。
无嗔大师！这位传中的“毒手药王”，竟然在此时病危？
他立刻意识到，这不仅是一场危机，更可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他毫不犹豫，快步跟了上去。
胡斐和马春花等人闻讯，也立刻赶来，守在洞外，神情凝重。
山洞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洞壁嵌着几颗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石榻上那个瘦骨嶙峋、面色蜡黄如金纸的老僧。
他胸前衣襟沾染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程灵素平榻前，手指颤抖地搭上无嗔大师的腕脉，又翻开他的眼皮查看，动作依旧迅捷，但那份沉稳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慌乱与绝望。
“师父……师父的旧疾……怎么会突然……”她声音哽咽，清冷的眼眸中蓄满了水光，“肺脉淤塞如石，心脉衰竭欲断……气若游丝，邪毒深陷五脏……我……我用尽了方子，连‘九花玉露丸’也只能勉强吊住一丝元气……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像是问别人，又像是问自己，平日里那个智珠在握、冷静超然的药王传人，在至亲师父生命垂危之际，终于露出了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脆弱与无助。
她抓着无嗔大师枯瘦的手，泪水无声地滑落。
洞内的仆役更是跪伏在地，低声啜泣。
就在这时，南宫宸走到了榻前。
他没有打扰悲痛中的程灵素，而是静静地观察着无嗔大师的状况。
面色蜡黄，指甲发绀，呼吸浅促，间或有短暂的停顿，胸廓起伏微弱……结合程灵素方才失态下透露的“肺脉淤塞”、“心脉衰竭”，以及那血迹，南宫宸心中迅速做出了初步判断：这极可能是慢性肺部疾病晚期，合并了肺源性心脏病和心力衰竭的急性发作！在这个时代，这几乎是绝症。
程灵素的医术无疑已是登峰造极，她能精准判断出病位和危重程度，但受限于时代的认知和医疗手段，她所能做的，确实已经到了极限。
那些吊命的灵丹妙药，也仅仅是延缓，而非逆转。
“程姑娘。”南宫宸开口，声音沉稳，打破了洞内绝望的沉寂。
程灵素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混乱与痛苦。
“让我看看，可好？”南宫宸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若是平日，程灵素绝不会允许一个外人，尤其是男子，如此接近她重病的师父。
但此刻，南宫宸之前展现的“起死回生”之术，那匪夷所思的“细菌”之论，以及昨夜那番直指她命运核心的预言，都如同在她漆黑一片的绝境中，投下了一缕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
她看着南宫宸那双深邃而平静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轻狂，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基于理性的探究和……或许存在的可能性。
她咬了咬下唇，几乎是出于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本能，微微侧开了身子，哑声道：“……你……你看吧。”
南宫宸上前一步，没有像程灵素那样直接号脉，而是先仔细观察无嗔的面色、瞳孔、呼吸模式，甚至轻轻贴近其胸口，倾听心音和呼吸音。
然后，他才伸出三指，搭在无嗔大师另一只手的腕脉上。
他的诊脉方式也与程灵素不同，并非一味追求感受那微弱的脉象，而是仔细体会着脉搏的力度、节律、以及与呼吸之间的关联。
同时，他低声询问程灵素一些细节：“大师此疾有多久了？平日有何症状？咳嗽吗？痰液如何？何时开始咯血？之前用过哪些主要方药？”
程灵素此刻心乱如麻，但医者的本能让她还是清晰地回答了这些问题：“师父早年试药，伤了肺腑，已有十余年……平日气短，轻微咳嗽，痰少……近一年加重，时有胸闷，入冬尤甚……咯血是今晨突然……用过‘清肺化痰汤’、‘补中益气汤’加减，还赢参附汤’固脱……”
南宫宸一边听，一边结合自己的观察，脑中飞速构建着病理模型。
慢性肺部损杉致肺功能严重下降，长期缺氧又加重了心脏负担，最终引发右心衰竭。
咯血则是肺动脉高压导致血管破裂。程灵素的方子，化痰、补气、固脱，思路正确，但对于这种器质性的、晚期的功能衰竭，效力终究不足，无法打破那个恶性循环。
他松开手，沉默了片刻。
洞内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紧张的期盼。
程灵素更是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他。
南宫宸抬起头，看向程灵素，目光锐利而坦诚：“程姑娘，你所断无误，大师确是肺腑重疾，累及心脉，邪毒深伏，元气将竭。”
程灵素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之火，瞬间黯淡下去。
但南宫宸紧接着的话，却让她浑身一震：
“然，并非全然无望。你的方药，重在‘祛邪’与‘固本’，却忽略了一点——‘通路’。”
“通路？”程灵素茫然重复。
“不错。”南宫宸解释道，“大师如今的身体，如同一条淤塞严重的河道。你投入再多的补气药和化痰药，若河道本身狭窄淤堵，水流无法畅通，药力难以抵达病所，反而可能加重局部负担。而心脏，便是推动水流的泵，如今这泵也已乏力。”
他用手比划着：“当务之急，并非继续强攻猛补，而是要想办法‘拓宽河道’，‘减轻水泵负担’，让仅存的药力和元气，能够更有效地运行起来。”
这个比喻形象而深刻，程灵素瞬间就听懂了！她以往的治疗，确实陷入了“见痰治痰，见虚补虚”的窠臼，从未从整体循环和能量代谢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如何……如何拓宽河道？减轻负担？”她急切地追问，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
南宫宸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需要你的完全信任，程姑娘。接下来我的有些方法，可能与你所学迥异，甚至看似……离经叛道。但或许，这是挽救大师的唯一机会。”
程灵素看着石榻上气若游丝的师父，又看看眼前这个屡次带来奇迹的男子，脑海中闪过他起死回生的手段、颠覆认知的理论、以及那看透命阅预言……
她没有再犹豫。
用力地、决绝地点零头。
“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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