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
皇帝的怒火尽数倾泻在三省六部的官员头上,斥责他们尸位素餐。
跪在丹墀下的郑怀安,听着皇帝的训斥,胸中悲愤终于有所舒缓。
大唐还是有救的,陛下圣明烛照,并非一味受阉人蒙蔽,不辨是非。
待皇帝怒气稍歇,郑怀安再次叩首,道:“陛下明鉴,非是臣不愿依律奏报,实是臣一路连番遭遇阻拦。”
在河南道,诸官达成了沉默不报的默契,他被层层阻挠,被阴阳怪气,称他是故意哗众取宠,只为一己私利而已,因而为“私”不可擅用公器,不得借用驿站驿马。
郑怀安起初买了驴,后来他便用双脚,一步步走到长安。
此行千里,其中艰辛,不足为外壤也。
郑怀安依旧叩首于地,条理清晰地道:“陛下,臣抵达长安当日,心急如焚,欲即刻面圣陈情,却在城门处,被守门军士以形迹可疑为由,苛刻盘查,武力驱逐,险些命丧城外,幸得一对夫妇相救。
“臣无奈,只得求助到上官大将军府上,陈明情由,昨日欲至禁苑叩阙,以求速达听。谁知守卫宫苑的将士再次拦下我等,奉上命,无特召不得惊扰。”
郑怀安完这些,才抬起头,泪流满面:“惊扰朝会,臣实万死之罪,可臣乃陛下钦点言官,手持关乎数州百姓存亡之紧急灾情,欲面见君父,陈灾荒,竟接连受挫!
“若非今日大朝,得见颜,臣这一腔热血、满腹悲声,恐要烂死于长安街头矣!”
他这番话,看似在检讨自己,实则反复强调值守军士如何阻拦面圣,将把持宫禁、隔绝内外的严重后果摆在皇帝面前。
而且他特意强调,昨日与上官宏一同在宫苑外被拦,更是坐实了田令侃无论是对功勋老将,还是对直谏言官,都不予理睬,嚣张跋扈到了何等地步!
郑怀安父母早逝,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此刻他只想把该的话完,把该通的窟窿捅破。
至于后果,他根本不在乎。
皇帝听着他的陈述,脸色愈发难看。
当郑怀安提到宫门被拦时,那句“奉上命”,让皇帝本能地不悦。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金吾卫如今当值竟如此懈怠?李崇晦你……”
话一出口,他自己顿住了。
李崇晦?
他这才想起,李崇晦早已被他下旨革职查办,如今还在家“闭门思过”呢。
金吾卫因为中元节之乱,也早已被他贬斥,夺了防务大权,而如今负责皇城乃至宫苑守卫的,全是田令侃统领的神策军。
这一瞬间,许多画面在皇帝脑海中飞速闪过。
中元节那场离奇大火,京兆府至今还没有给出个法。
被火速平定的乱臣贼子,神策军也没回禀他们究竟是什么身份,因何作乱。
皇帝当夜在露台上亲眼所见,是金吾卫无能,而神策军神勇,盛怒之下,他不仅将拱卫京畿多年的南衙十六卫体系打入冷宫,还将长安城禁卫大权一步步全部交给了神策军,封了个都巡使。
此刻,他细细回想,那场火起得蹊跷,神策军出现得又过于及时,当时他以为整肃纲纪,必须用雷霆手段,可现在仔细想来,他做出的决定,是不是太过仓促了?
只因为一场尚未查清的骚乱,就否定了护卫皇城多年的南衙十六卫,而神策军,如今不仅掌控了宫禁,还掌控了长安城内外。
皇帝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或许耽于享乐,但并非蠢笨到家。
最基本的帝王心术,制衡之道,他是懂的。
可如今,金吾卫被打压得抬不起头,神策军一家独大,如郑怀安之言,把持百官觐见上书之路,连一位功勋老将想要面圣,都被其麾下区区守门士卒轻易拦下,而皇帝本人对此毫不知情。
长此以往,那还得了?
皇帝清楚,绝不能让一方势力独大,失去掣肘,尤其是不能让自己倚为心腹的禁军脱离掌控。
京师防务,关系重大,不可偏废一方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化着,无声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田令侃,目光微冷。
田令侃感受到了皇帝疑虑,心中暗叫不好。
他此刻对郑怀安真是恨得咬牙切齿,却也知绝不能在此刻动手。若郑怀安刚在朝堂上痛斥了神策军,转头就暴毙身亡,下人都会怀疑,是他田令侃恼羞成怒,杀人灭口。
他只能强行压下杀意,露出一丝紧张惶恐之色,随后低下头去,无比谦卑。
皇帝心中念头急转,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之前的决定有误,但找补和再次调整却是必须的。
他略一沉吟,转向挺身而出的上官宏,赞赏道:“爱卿年高德劭,忠心体国,此番又为朕举荐忠良,揭露灾情,功不可没。传朕旨意,赐上官宏绢百匹,金鱼袋一副,准其随时可入宫奏对!”
这番话,明着是赏上官宏,实则是在释放一个强烈的信号:他要重新倚重这些南衙老臣,借此敲打和平衡神策军过盛的权势。
金吾卫的复起,似乎已现端倪。
对于目前备受打压的南衙势力来,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田令侃将这道旨意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又惊又怒,他低着头,却恶狠狠地剜磷下的郑怀安一眼,恨不能立刻将这坏了他好事的穷酸官碎尸万段。
随后,皇帝的目光落在郑怀安身上,难得地温和道:“郑卿不畏艰险,舍生忘死,将灾情上达听,忠直可嘉。有功则赏,罢,你想要何赏赐?”
郑怀安闻言,顿时泪如雨下。
他哽咽道:“陛下,臣来长安之前,已抱必死之心,只求能见陛下一面,陈灾情,救万民于水火。今日得见颜,亲聆圣训,已知陛下圣心垂怜灾民,臣心愿已了,死而无憾,岂敢再奢求赏赐。
“只求陛下速速赈济灾民,则下幸甚,社稷幸甚,臣虽肝脑涂地,亦含笑九泉!”
他前一刻还在朝堂之上慷慨激昂,痛斥权阉,俨然一副宁折不弯的诤臣风骨。
此刻却匍匐在地,痛哭流涕,这番真情流露,极大地满足了皇帝的虚荣心。
皇帝龙颜大悦:“爱卿赤胆忠心,地可鉴,若满朝文武皆如爱卿,朕何愁下不治!传旨,擢升郑怀安为从五品上谏议大夫,即日起参与廷议,仍兼知赈灾事宜。赐金百两,帛五十匹,以彰其功,望尔再接再厉,为朕分忧。”
皇帝金口玉言,郑怀安从七品补阙一跃而至从五品谏议大夫,并且获得了正式参事的权力,这可谓一步登。
谏议大夫是门下省要职,掌侍从规谏,议论朝政,是皇帝的近臣和耳目,所以连赏赐都是金、帛这类贵重之物。
“臣,谢主隆恩!”郑怀安再次叩首谢恩。
他心中百感交集,却无多少欢喜。
自己的命暂时保住了,但真正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今日看似皇恩浩荡,实则他已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未来的路,必将更加艰险。
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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