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查院的马车，没有徽记。
黑色的车厢，像一口移动的棺材。
将李承渊与京都的喧嚣，彻底隔绝。
车轮碾过青石，发出沉闷的、规律的声响。
每一次震动，都仿佛敲击在心脏上。
这是他第二次，被请入这座南庆的权力深渊。
上一次，他是被审视的棋子。
这一次，他是被重新估量的，对手。
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消毒水与铁锈混合的气味，依旧刺鼻。
但守卫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而是夹杂着敬畏与探究的，平视。
他们见过太多大人物，走进这里。
却很少见到，一个能让院长亲自出门迎接的，少年皇子。
是的，陈萍萍在门口。
他坐在轮椅上，盖着厚厚的毛毯。
那张苍老的脸，在鉴查院门口昏暗的灯笼下，显得格外阴鸷。
他没有笑，只是静静看着李承渊走下马车。
“殿下，风大。”
沙哑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
李承渊微微躬身。
“有劳院长久候。”
他能感觉到，陈萍萍的目光，像两把无形的手术刀。
试图剖开他的皮肉，窥探他灵魂深处的秘密。
地下的暗室，比上一次更加阴冷。
墙壁上，渗出细密的水珠。
像这囚笼，在无声地哭泣。
一杯热茶，被影子端了上来。
茶叶的苦涩，在舌尖弥漫。
李承渊的指尖，冰凉。
陈萍萍没有兜圈子。
他从轮椅侧面的暗格里，取出一份卷宗。
牛皮封面，边缘已经磨损。
上面，没有标题。
他将卷宗，轻轻推到李承渊面前。
“这是，你想要的东西。”
李承渊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封面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皮肤，钻入骨髓。
他缓缓翻开。
纸张泛黄，墨迹却很新。
显然，这是重新誊抄的副本。
里面的内容，比上次那份残骸，详尽了百倍。
叶家在京中的产业，与朝中官员的往来，甚至是一些秘密的资金流向。
每一条，都触目惊心。
李承渊的目光，一页页扫过。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可在他识海深处，金色的【网无漏】，已然掀起滔巨浪。
卷宗上的每一个名字，每一件事。
都化作一条条丝线，与他脑中的那张巨网，疯狂对接。
填补着空白，修正着错误。
让那张因果之网，变得更加清晰，更加致命。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卷宗的最后一页。
那里，只有一个名字。
和一个冰冷的词。
“失踪”。
【魏长青】
职位：长乐宫首领太监。
备注：叶氏入宫后，负责其母妃寝宫‘漱玉轩’一切事宜。
叶氏死后三日，此人于宫中离奇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长乐宫，是冷宫的另一个名字。
漱玉轩，是他母亲生命最后停留的地方。
魏长青，这个名字，像一根针，刺入李承渊的记忆。
他强压下心神的悸动，将这个名字，投入【网无漏】的巨网。
开始推演。
一个负责看守他母亲的，关键人物。
在母亲死后，离奇失踪。
庆帝的多疑，绝不会允许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太监，凭空消失。
所以，所谓的“失踪”，只有两种可能。
一，被秘密处决，毁尸灭迹。
二，用一个全新的身份，活了下来。
金色的丝线，开始疯狂闪烁。
无数条与“魏长青”相关的线索，被点亮。
又因为“死亡”或“时间断层”，而迅速黯淡。
最终，一条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丝线，顽固地亮着。
它的一头，是“魏长青”。
另一头，却指向了一个李承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不，是他最熟悉的人。
那条丝线，连接着……
【洪四庠】
李承渊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停滞。
洪四庠。
那个沉默寡言，跟在他身边，如影子般的老太监。
那个叶家的“守火人”。
那个为守护他，而自残入宫的一流高手。
他的真实身份，竟然是……当年那个失踪的，首领太监魏长青？
一个大胆到疯狂的猜测，在他心中轰然炸开。
这，才是一切的真相。
洪四庠，不，魏长青。
他不是为守护自己才入宫。
他，根本就从未离开过皇宫！
他只是换了一张脸，换了一个身份。
从一个有权势的首领太监，变成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负责打扫冷宫的哑巴。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赐死。
又亲眼看着自己，在冷宫中挣扎求生。
八年。
整整八年。
这是何等坚韧的意志，何等深沉的隐忍！
李承渊的手，紧紧攥住那份卷宗。
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缓缓抬起眼，看向对面的陈萍萍。
那张隐藏在阴影中的脸，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
陈萍萍，知道这件事吗？
他一定知道。
鉴查院的能力，不可能查不到这一点。
他给自己这份卷宗，却隐去了最关键的一环。
这是……又一次的试探。
他在看，自己能不能，从这具骨架上，复原出完整的血肉。
李承渊的心，沉入一片冰冷的湖底。
他不能问。
绝不能直接问出“洪四庠”的名字。
那等于，将自己最大的底牌，彻底暴露在陈萍萍面前。
他需要一个理由。
一个合情合理的，能让陈萍萍为他去验证这个猜测的，理由。
他将卷宗，缓缓合上。
“多谢院长。”
声音，依旧平静。
“这份卷宗，很有用。”
他顿了顿，像是在思索。
“只是，这个魏长青，很有意思。”
“一个大活人，在皇宫里没就没了。”
“我总觉得，他身上，藏着我母亲死亡的关键。”
陈萍萍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一个死人，能藏着什么关键？”
“或许，他没死呢？”
李承渊的目光，迎上陈萍萍的审视。
“太监，在宫里，最看重的，是传常”
“师父，徒弟，像一条线。”
“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想办法，照顾自己的徒子徒孙。”
“如果他死了，他的徒弟们，或许会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
这番话，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一个急于寻找母亲死因的少年，会产生的，最正常的联想。
李承渊站起身，对着陈萍萍，再次躬身。
“所以，我想请院长，帮我一个忙。”
他抬起头，眼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恳求。
那份伪装的脆弱，恰到好处。
“帮我查一查。”
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这个失踪的魏长青，他当年收过的所有徒弟。”
“他们，现在都在何处。”
“是生，是死。”
暗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烛火，在毕剥作响。
陈萍萍深深地看着李承渊。
那双锐利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真正的，无法掩饰的，骇然。
他本以为，自己抛出的是一个谜题。
却没想到，眼前的少年，根本没有去猜谜。
而是直接，抓住了那个出题饶手腕。
他没有问魏长青的下落。
而是问，他徒弟的下落。
这一步棋，跳出了所有的预设。
精准，狠辣，直指核心。
仿佛，他有一双能看透所有迷雾的，眼睛。
良久。
陈萍萍缓缓点零头。
轮椅，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好。”
一个字，如磐石落地。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皇子。
心中，第一次涌起一股寒意。
这股寒意，甚至超过帘年，他面对庆帝时的感觉。
庆帝是猛虎，其威势，堂堂正正。
而眼前的李承渊……
他是一片深渊。
你凝视着他，却永远不知道，那深渊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
究竟，隐藏着多少，择人而噬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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