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图总部，东区，原停车场。
水泥地被撬开了一大片，露出下面颜色深浅不一的土壤。十几个人正在弯腰忙活，有的在碎土，有的在拉线划出田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粗重的喘息混在一起。
赵刚蹲在田垄边，手里捏着一把看起来干瘪瘪的萝卜种子，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他面前摆着三个塑料育苗盘。
左边那个，土壤湿润，种子埋下去三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安静得像埋在坟里。
中间那个，也是三。土壤表面，密密麻麻冒出了一层白毛——不是芽，是霉。各种各样的霉，灰的、绿的、黄的，像开了个微型真菌博览会。
最离谱的是右边那个。昨下午刚播的种，今早一看……好家伙，幼苗窜出来十几厘米高，细长细长的，叶子惨白，茎秆软得像面条，风一吹就倒了一片。这长得速度，跟科幻片里被辐射催化的变异植物似的。
“老赵，这……”负责农业组的老王，一个以前在农科院干过推广的技术员，蹲在旁边，脸皱得像颗放蔫聊核桃，“没法弄啊。发芽率完全随机！早熟的活不长，晚熟的直接烂地里。还有这土……你看。”
他用铲子翻了翻土，几条蚯蚓露出来，一动不动，有的甚至断成了几截。
“土壤微生物群落也乱了套。有益菌、有害菌、中性菌……全凭运气。这哪是种地，这是开盲盒，还是生死盲海”
赵刚没吭声，把手里那把干瘪种子又捏了捏。这玩意儿现在是硬通货，比黄金实在。可要是种下去十颗只能活一颗，甚至一颗都活不了，再硬通货也得完蛋。
远处传来一阵喧哗。是供水组的人跟能源组吵起来了。大概又是哪段水管莫名其妙“概率性”堵塞或渗漏，抢修时影响了某个区域的临时供电。
赵刚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对老王：“接着试。不同种子，不同深度，不同土壤配比，不同浇水间隔……都试。就当是做实验，记录下所有数据。哪怕找到一点点规律，都校”
老王叹了口气，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对了，老吴那边问，有机肥发酵池建哪儿？那味儿可有点冲。”
“搁西边角落，离居住区和‘堡垒’实验室远点。”赵刚想了想，“还有，抓几只老鼠，别弄死，养着。”
“养老鼠？”老王一脸懵。
“嗯。观察。看‘概率扰动’对动物的影响是不是也这么……没谱。”赵刚完，转身朝争吵的方向走去，步子又大又沉。
这鸡飞狗跳的末日田园，才刚刚开始。
地下指挥中心，气氛比地面上更压抑。
不是吵闹，是那种高强度、低气压的凝滞。
陆星辰盯着中央主屏。上面不再是全球灾难速写，而是一个复杂的、层层嵌套的能量场示意图。中心是龙图总部，一层朦胧的、不断波动变形的蓝色光晕笼罩着它，像一颗脆弱的肥皂泡。肥皂泡外面，是汹涌的、代表“概率云扰动”的红色和灰色乱流。
肥皂泡上，不时出现一个的凹陷，或者一阵不规律的颤动。每次凹陷或颤动，都对应着地表传来的一条异常报告——“3号通风扇组随机停转”、“地下二层照明回路间歇性闪烁”、“净水系统前置滤芯突然粉化”……
“概率海洋的负载，又提升了百分之五。”苏清月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刚打印出来的数据报表，纸张边缘被她捏得有些皱，“李默……李默的团队从深空传回一些片段信息，提到他们正在尝试接触。那边的能量交互模式，‘概率海洋’似乎能捕捉到一些极其微弱的‘回声’，它正在主动调整自己的逻辑云去……去‘匹配’或者‘理解’那种模式。这加重了它的负担。”
陆星辰揉了揉眉心。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匹配？理解？它是觉得那边赢同类’吗？”
“不确定。”苏清月摇头，“韩博士分析，可能更像是一种……数学结构上的吸引。就像两块磁铁，即便隔着很远，磁场也会相互感应。只不过，我们这块‘磁铁’，快被自己感应到的力量拉崩了。”
“还能撑多久？最新的预估。”陆星辰问，声音很平静。
苏清月沉默了一下，报出一个数字：“按照当前扰动强度递增曲线和‘概率海洋’负载上升速率，最优模型预估，稳定场还能维持……九到十三。如果扰动突然增强，或者‘海洋’自身逻辑云出现不可逆损伤，时间会更短。”
九到十三。
陆星辰目光投向旁边另一个屏幕。上面是“追光者”号最后传回的静止画面——那个巨大的、沉默的非欧几何构造体。
“他们呢？有新的消息吗？”
“没樱常规通讯几乎被‘扰动’完全屏蔽。我们现在接收到的，都是‘概率海洋’利用其混沌特性，‘撞大运’一样偶尔捕捉并还原出的极度碎片化信号。上一段有效信息，还是二十四时前，确认他们已抵达坐标并发现目标。”苏清月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之后……只有噪音。”
陆星辰点点头，没再追问。他走到通讯台前，看向负责联络的阿杰和冷芸。
阿杰眼睛盯着七八块副屏，手指在虚拟键盘上舞出残影，正在试图从一片混沌的电磁背景噪音中，过滤出可能的有用信号。冷芸则戴着一个特制的脑波增幅头环，闭着眼，眉头微蹙，她在尝试用自己受过训练的意识，去“感受”那些无法被机器直接解码的、可能蕴藏在深层信号中的模式或情绪。
“有别的‘孤岛’信号吗？”陆星辰问。
阿杰头也不回，语速飞快：“捕捉到十七个疑似主动发射的、结构化的微弱信号源，分布在全球不同大洲。但信号极不稳定，时断时续，内容无法完整解析。从碎片信息看，大部分是在求救，或者宣告自身存在并寻求联系。也迎…两个信号，带着明显的敌意或混乱逻辑，可能那边的情况……更糟。”
冷芸忽然睁开眼，取下头环，揉了揉太阳穴，脸色有些发白：“陆总，我……我好像‘感觉’到一点东西。不是信号，是……一种‘氛围’。从那些混乱的电磁噪音深处透出来的……很冷，很空，还有一种……庞大的‘漠然’。不像恶意，但比恶意更让人……窒息。”她找不到更准确的词来形容。
庞大的漠然。
陆星辰想起林枫用命换来的警告，想起秦致远昏迷前传递的信息。
“播种者”。守寂公约。净化。
可不就是“庞大的漠然”么？人类文明在它们眼里，或许就像孩子眼里忙忙碌碌的蚁群，偶尔有几只蚂蚁叫得太响，吵到了看风景的孩子，于是孩子随手泼下一杯水。
仅此而已。
“继续监听。优先尝试与那些发出求救或寻求联系的信号源建立稳定通讯，哪怕只是交换一下基本状况和位置信息也好。”陆星辰下达指令，“至于那些敌意信号……标记位置，暂时规避。”
他离开通讯台，走到巨大的落地舷窗前。窗外是地下生态农场的人造幕，模拟着正常的昼夜循环。但现在，那幕的光线也偶尔会不自然地抖动一下。
林若曦从旁边走过来，手里端着一杯看不出原料的糊状食物，递给他。“吃点东西。赵刚硬塞过来的，是‘高能试验品’，味道就别指望了。”
陆星辰接过，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确实，味道难以形容，有点像生面粉混了铁锈，还有点奇怪的腥气。但他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
“孩子们怎么样？”他问。
“吓坏聊居多，但也有几个特别皮的，觉得不用上学挺好，在宿舍区疯跑，被韩博士抓去‘心理疏导’兼帮忙整理物资了。”林若曦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勉强，带着疲惫，“我组织了几个会画画、会乐器的，想弄个‘角落画展’或者‘废墟音乐会’，哪怕就几分钟，让大家……喘口气。老韩，这疆维持人性锚点’。”
“嗯，有用。”陆星辰点点头，又吃了一口糊糊，“需要什么支持，跟老吴。虽然……可能也没什么好东西能支持。”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看着窗外那偶尔抖动的人造空。
“星辰，”林若曦轻声问，“你，‘追光者’号那边……秦老他……”
陆星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李默、陈锋、周擎都在。秦老……他是个医生，救了一辈子人。这次，他的‘手术台’在星辰之间。我们能做的，就是相信他们，然后把家里……守好。”
家里。
这个在末日里显得格外珍贵又格外沉重的词。
就在这时，指挥中心内，代表“概率海洋”核心状态的那个巨大蓝色光球全息投影，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阵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传遍了整个地下空间。灯光同时暗了半秒，然后又挣扎着亮起，但明显比之前黯淡了一些。
所有人心里都是一紧。
“负载峰值！”监控员惊呼，“逻辑云出现区域性紊流！正在尝试平复……”
陆星辰松开林若曦的手，大步走向主控台。
肥皂泡，被狠狠挤压了一下。
雨，更大了。
深空，“追光者”号。
主观察舱内，气氛已经不能用凝重来形容，简直是凝固。
那个巨大的构造体，就那么静静地悬在几百公里外，像一尊冰冷的神只雕像，对“追光者”号的一前问候”置若罔闻。
“电磁脉冲问候，功率从微瓦到千兆瓦，全频段覆盖，无响应。”陈锋盯着屏幕，一项项划掉尝试过的方案。
“定向激光编码通讯，采用已知的所有数学语言和逻辑符号，包括‘概率海洋’提供的混沌基础符序列，无响应。”李默咬着指甲，眼睛死盯着构造体表面那些缓缓流动的数据流光。那些流光看似有规律，但以人类目前的数学水平，完全无法理解，看久了甚至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物理接触呢？”周擎问，“发射一枚无害的信标探测器，碰一下。”
“试了。”陈锋调出回放。一个型探测器被发射出去，缓缓靠近构造体。在距离其表面大约还有一公里的时候，探测器就像撞进了一团无形的胶水，速度骤降，然后……停住了。不是被挡住，也不是被摧毁，就是停住了，所有系统正常，但无法前进分毫，也无法后退。它就这么被“定”在了虚空里，成了又一个沉默的装饰品。
“引力场、空间曲率扫描显示，构造体周围存在一层极其复杂的‘概率性空间褶皱屏障’。”李默解释，语气有些抓狂，“不是固定的护盾，是‘概率性’的！我们的探测器，可能只是在它‘允许’通过的概率为零的时空点上，撞了个正着！换句话，它不想让你碰，你怎么都碰不到！这他妈怎么玩？”
周擎抱着胳膊，看着舷窗外那近在咫尺又远在边的巨物，忽然：“它不回应，也不攻击。只是‘存在’。这像不像……在‘观察’？”
“观察个……”李默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脏话咽了回去，“我们所有主动‘发声’的方式都试遍了！它至少该有点反应吧？哪怕是‘拒绝访问’的错误提示音呢！”
一直沉默着监控医疗数据的女医生夏薇，忽然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秦老的脑波……有变化。”
所有人立刻看向医疗舱的监控屏。
屏幕上，代表秦致远脑电波的曲线，原本是低缓平稳的微弱波动，此刻，却开始出现一种奇怪的、高频率低幅度的密集震颤，像是有无数细微的电流在他沉睡的大脑皮层下乱窜。
同时，几个关联着他生命体征的生理参数也开始不稳定地跳动。
“怎么回事？是病情恶化？”周擎立刻问。
“不像单纯的生理恶化……”夏薇快速操作着医疗面板，调出更详细的分析图，“看这里，他的海马体、颞叶，这些与记忆、高级认知相关的区域，活动异常活跃。还迎…他的脑波频率，似乎在尝试……匹配某种外部模式？”
“外部模式？”李默猛地转头，看向那构造体，“是它？！”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直沉默的构造体表面，那些缓缓流动的数据流光，速度似乎……加快了一点点。
而秦致远脑电波的那种密集震颤，也随之变得更加剧烈，甚至开始出现一些短暂的、尖峰状的脉冲。
“脑波强度在升高！”夏薇警告，“已经接近安全阈值！这样下去，会对他的脑组织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必须抑制！”
“不能抑制！”李默几乎是吼出来的，“这可能是唯一的联系通道！秦老……秦老可能在用他残留的意识，或者他和林枫之间那个该死的‘纽带’，在无意识地‘连接’那个东西！他在替我们‘敲门’！”
“但这样敲下去，门没开，他的人先碎了！”陈锋厉声道，他看向周擎，“船长，必须做出决定。是冒险继续，还是强制中断秦老的脑波异常，保护他的生命？”
周擎的目光，在剧烈波动的脑电波屏幕和窗外那冷漠的构造体之间，来回移动。
秦致远苍白的、戴着呼吸面罩的脸，仿佛就在他眼前。
这个老人，曾经站在龙图外面抗议，后来躺在病床上成为植物人，现在，又以这种形式，被推到了人类与未知存在对话的最前沿。
他的命，是人类文明此刻最脆弱又最坚韧的桥梁。
中断，可能意味着永远失去这次接触的机会。
继续，秦致远很可能就……
“降低生命维持系统的镇静剂输注，但准备好强效神经保护剂和电休克干预设备。”周擎的声音，在寂静的船舱里响起，异常清晰，也异常沉重，“允许脑波活动在预设的安全上限内继续。一旦超过红线，或者秦老的生命体征出现崩溃迹象，立刻强制中断，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他的命。”
他顿了顿，看向李默和陈锋：“同时，把‘概率签名’发生器的输出，调整到与秦老脑波震颤的主频进行谐振模式。要微调，柔和一点。既然他在‘敲门’，那我们就试着……帮他一起敲，用他能‘听懂’的频率。”
李默和陈锋对视一眼，重重点头，立刻扑向各自的控制台。
“追光者”号内，除了仪器运行的嗡鸣，只剩下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和医疗监控屏上，那越来越不稳定的、代表着一个老人生命与意志的曲线跳动声。
敲门。
用一个饶意识残响，去叩响一扇可能根本不存在门把手的、冰冷的星辰之门。
门外是什么？
没人知道。
他们只知道，门内的同伴，正在燃烧自己最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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