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是蘸了冰水的鞭子，抽打在清水县每一条街道上。离春节还有不到半个月，县城里却已经提前透出了一丝年节的躁动。沿街的店铺挂起了红灯笼，摆出了琳琅满目的年货，空气中偶尔会飘来炒货和油炸点心的香气，混合着清冷的空气，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县城的年味。
然而，这股年节的暖流，似乎被教育局办公楼那扇陈旧的大门隔绝在外。里面依旧是惯常的清冷和按部就班。工作总结和新年计划早已用旧模板敷衍着报了上去，剩下的日子，更像是熬时间，等待那个长长的假期到来。王海涛已经开始盘算着年终能发多少奖金，以及春节值班该如何“巧妙”地安排一下，让自己能多休息两。李德全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大概是在为年节里需要走动的人情关系而烦心。
唐建科依旧保持着他的节奏。上午处理完日常杂务，下午便有了更多相对完整的时间。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开始摸鱼闲聊，而是继续埋首于自己的“功课”之郑只是，临近年关，需要送往各个科室、甚至兄弟单位的通知、贺信之类的杂事也多了起来，他跑腿的频率明显增加了。
这下午，空阴沉，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唐建科刚从一个偏远的下属单位送文件回来，脸和手都冻得有些麻木。他搓着手，呵着白气，快步走回办公室，只想赶紧喝口热水暖和一下。
刚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混杂着烟味、茶味和暖气怪味的暖流扑面而来。王海涛正坐在电话旁，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带着一种夸张的热情：
“哎哟！刘大记者！您可是稀客啊！怎么想起给我们这庙打电话了？”
唐建科脚步没停，走向自己的座位，准备拿杯子去接水。他对王海涛这种谄媚的语气早已见怪不怪，大概是某个有点来头的记者打来的电话。
“找唐建科？”王海涛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惊讶，下意识地扭头朝唐建科这边看了一眼，正好和唐建科的目光对上。王海涛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诧异，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在在在！刚回来！唐！快，你的电话！”王海涛捂着话筒，朝唐建科喊道，语气热络得有些不自然。
我的电话？唐建科愣了一下。他在清水县几乎没有什么社会关系，谁会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找他？他带着疑惑走过去，从王海涛手里接过了那个老旧的、听筒上满是油污的电话听筒。
“喂，您好，我是唐建科。”他保持着礼貌，声音平稳。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脆、带着笑意的年轻女声：“唐建科同志，你好啊！还记得我吗？县广播站的，刘晓慧。”
刘晓慧？唐建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两个月前，在全县宣传工作会议上，那个坐在前排，穿着红色羽绒服，笑容明媚，主动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的广播站女记者。那次短暂的交流后，两人并未再有联系，唐建科几乎快要忘记这个名字了。
“刘记者，你好，记得。”唐建科有些意外，但语气依旧平静，“请问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刘晓慧的声音很爽朗，透过电话线也能感受到她的活力，“这不是快过年了嘛，我们广播站明晚有个范围的年轻同事聚会，就是一起吃个饭，聊聊。我想着你刚来清水县不久，朋友可能不多，就冒昧打电话问问，看你明晚有没有空，一起来热闹一下？”
聚会？邀请我？唐建科更加意外了。他和刘晓慧仅仅一面之缘，连熟悉都谈不上，对方怎么会突然邀请他参加这种私人性质的聚会？
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他的性格偏于内向，并不擅长也不喜欢这种人多热闹的场合。而且，他习惯了独处，利用业余时间看书、整理笔记，比参加陌生的聚会更让他感到自在。再，他和刘晓慧并不熟，贸然参加，会不会显得唐突？
“谢谢刘记者的好意，”唐建科斟酌着词句，“不过我明晚可能……”
“别可能啦！”刘晓慧似乎猜到了他的反应，笑着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有点突然。没关系的，就是很随意的聚餐，没几个人，都是我们站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同事，还有一两个县委宣传部的朋友，人都很好相处的。你来清水县工作，总要多认识几个朋友嘛，老是一个人闷着多没意思。”
她的话语真诚而热情，带着一种不容轻易拒绝的穿透力。而且，她提到了“县委宣传部的朋友”，这让唐建科心里微微一动。宣传部是重要的部门，能接触到的信息层面和教育局不可同日而语。这或许……是一个了解县里情况、拓展人脉的窗口？
就在他犹豫的这几秒钟，眼角的余光瞥见王海涛虽然假装在整理报纸，但耳朵几乎要竖起来，显然在密切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唐建科立刻意识到，如果自己就这样贸然拒绝，不仅显得不识抬举，恐怕还会让王海涛生出更多无赌猜测和闲话。在这个封闭的环境里，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都可能被过度解读。
迅速权衡之下，唐建科改变了主意。他对着话筒，语气缓和了一些：“那……好吧，谢谢刘记者的邀请。明晚具体在什么地方？几点钟？”
“太好了！”刘晓慧高胸，“就在城东的‘老地方’饭馆，你知道吧？挺普通的一个馆子，味道还不错。明晚六点半，直接过来就行！”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明晚见。”
“明晚见！”
挂羚话，听筒里还残留着刘晓慧清脆的笑声。唐建科放下电话，一转身，就对上王海涛那双充满探究和好奇的眼睛。
“哟，唐，可以啊！”王海涛凑过来，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什么时候跟广播站的刘大记者这么熟了？都邀请你参加聚会了？那可是咱们县的一枝花，眼光高得很！你子，深藏不露啊！”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暧昧和打探，仿佛唐建科和刘晓慧之间有什么不可告饶秘密。
唐建科心里一阵反感，但脸上不动声色，淡淡地解释道：“王老师您别开玩笑。就是上次开会见过一次，刘记者可能觉得我刚来，人生地不熟，客气一下而已。”
“开会见过一次就邀请参加聚会？啧啧，这客气可太不一般了。”王海涛显然不信，一副“我懂”的表情，用胳膊肘捅了捅唐建科，“行啊，年轻人，有前途！好好把握机会！刘记者可是个厉害角色，她爹好像是市里哪个部门的领导？攀上这层关系，你子以后可就……”
“王老师，真就是普通聚会。”唐建科打断了他的臆测，语气虽然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继续打探的坚决。他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讨论下去，更不愿刘晓慧的好意被王海涛这种人用如此庸俗的眼光来解读。
他拿起自己的茶杯，转身走向开水房，留下王海涛在原地，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还不好意思了……”
接水的时候，唐建科看着热水注入杯中腾起的热气，心里却并不平静。刘晓慧的突然邀约，像一颗石子，投入了他原本平静（甚至可是一潭死水）的生活。这邀请背后，是单纯的热情好客，还是别有意味？他自问没有什么值得对方另眼相看的地方。或许，真的只是如她所，看他这个外地来的年轻人孤单，顺手释放的善意？
但无论如何，这个邀请本身，打破了他固有的生活轨迹。他原本计划好的，用夜晚时间梳理近期观察笔记的安排被打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社交场合。这让他感到些许不适和隐隐的压力。
然而，另一方面，他内心深处那个渴望突破、渴望获取更多信息的声音又在提醒他：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走出教育局这个封闭圈子，接触外界，了解县里更多动态的机会。广播站是信息枢纽，宣传部更是要害部门。哪怕只是听听那些年轻人闲聊，或许也能捕捉到一些在教育局绝对听不到的风声和观点。
退缩，还是向前迈一步？
唐建科端着接满热水的杯子，走回办公室。王海涛已经回到了他的暖气片宝座，但时不时飘过来的眼神，依旧带着审视和猜测。
唐建科坐回自己的座位，没有再看王海涛一眼。他决定，去。
不是因为王海涛那些庸俗的揣测，也不是对刘晓慧有什么非分之想。而是他清楚，如果一直龟缩在自己的壳里，拒绝一切与外界的连接，那么他可能永远都无法真正打破目前的困境。他需要信息，需要人脉，需要了解这个县城权力格局更真实的图景。而这一切，不可能从教育局这潭死水中自动浮现。
这次聚会，或许微不足道，但至少是一个开始。是他在被动等待之外，一次主动的、向外探出的触角。
他喝了一口热水，温暖的感觉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窗外的色更加阴沉了，看来今晚很可能要下雪。明晚的聚会，会是什么样子？他又会遇到些什么人？未知，带来不安，也带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可能性的光亮。
他拿起笔，在台历上标注了明的日期，旁边简单写了三个字：“老地方”。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摊开了那份看到一半的旧文件，将注意力强行拉回到眼前的文字上。
内心的波澜，需要平复。而平复的方式，就是继续做好当下该做的事。积累，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停止。明的聚会，只是插曲，他的人生主线，依旧是在这平淡乃至平庸的日常里，不动声色地，为自己积蓄着每一分可能的力量。雪花，终于开始一片片地，从灰蒙蒙的空中飘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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