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建科与李德全那场不欢而散的冲突,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虽未公开扩散,但那沉闷的响声和暗涌的波动,却已然在教育局这潭不算深的池水里,传递开去。
消息总是长着翅膀,尤其是在机关单位这种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地方。尽管唐建科回到自己冰冷的办公室后,便紧闭房门,试图隔绝外界,但李德全那间办公室里传出的隐约咆哮和茶杯碎裂的声响,还是被一些有心人或好事者捕捉到了。再加上唐建科提交报告后,那一脸疲惫却目光坚定的模样,以及李德全随后脸色铁青、半没出办公室的异常状态,足够让嗅觉灵敏的同事们拼凑出事情的大概轮廓。
一时间,各种猜测和议论在私底下悄然流传。
“听了吗?新来的那个大学生唐建科,跟李股长顶起来了!”
“为啥啊?那么个闷葫芦,敢跟李德全叫板?”
“好像是因为这次下乡调研写的报告,李股长让他按老样子写,他偏不干,非要写什么‘真实情况’,把李股长给惹毛了!”
“啧啧,年轻人真是不知高地厚,李德全那是好惹的?这下有他好果子吃了。”
“也不准,听那子笔头子挺硬,万一报告真写到领导心坎里了呢?”
“切,你想多了!领导要的是稳定,是成绩,谁乐意看那些捅娄子、惹麻烦的东西?我看这子,悬了……”
这些议论,像冰冷的空气一样,无孔不入。当唐建科下午不得不走出办公室去打水或者去洗手间时,他能明显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异样。有些原本见面还会点头打招呼的同事,此刻要么装作没看见,要么眼神躲闪,匆匆而过。而另一些,则投来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王海涛的反应最为直接。他端着自己的茶杯,溜溜达达地晃进唐建科的办公室,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惊讶和看好戏的古怪笑容。
“行啊,建科!”王海涛拖长了音调,一屁股坐在唐建科对面的空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没看出来,你子胆儿挺肥啊!敢跟咱们李股长拍桌子叫板?听你那报告,写得是……石破惊?”
唐建科正在整理书桌,头也没抬,淡淡地回了一句:“王哥笑了,我只是如实汇报调研情况。”
“如实汇报?”王海涛嗤笑一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教诲”口气,“老弟啊,不是哥你,你这脑子怎么就不开窍呢?在机关里混,‘如实’这两个字,是最要不得的!领导让你往东,你偏往西,这不是自己找不自在吗?李股长那是谁?那是咱们的直接上司!你把他得罪狠了,以后还想不想在这待了?”
他见唐建科没什么反应,又换上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听哥一句劝,趁现在事情还没闹大,赶紧去找李股长,低个头,认个错,把报告拿回来,按他的意思改了。大不了,后面哥帮你一起弄,保证弄得漂漂亮亮的。年轻人犯点错没关系,关键是得知错能改嘛!”
唐建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着王海涛那张看似关切实则充满算计的脸。他知道,王海涛这番话,未必全是恶意,某种程度上,这甚至是这个环境里一种“成熟”的生存哲学。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就无法再回头。
“谢谢王哥好意。”唐建科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报告我已经交了。我认为我没有错,也不需要改。”
王海涛被噎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露出一丝悻悻之色。“得!算我多嘴!你好自为之吧!”他站起身,摇摇头,端着茶杯又晃晃悠悠地出去了,临走还没忘丢下一句,“年轻人啊,不吃点亏,是长不大的!”
唐建科看着王海涛离开的背影,心中并无多少波澜。他早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注定是孤独的,不会被大多数人所理解。他重新坐下,拿起一份旧报纸,假装阅读,内心却在不断复盘和李德全冲突的每一个细节,思考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
他知道,李德全绝不会善罢甘休。那份报告,就是导火索。现在,导火索已经被李德全握在手里,他会如何处置?是直接销毁?这风险太大,自己已经明确表示会保留向上反映的权利。那么,最可能的就是在报送程序上做文章。
正如唐建科所料,此时的李德全,正坐在分管副局长周文明的办公室里。
周文明副局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身材微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总是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起来颇为儒雅,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位周副局长最是精明圆滑,善于平衡和规避风险。
李德全进去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副沉痛又委屈的表情。他将那份唐建科的报告,连同自己写满“核阅意见”的版本,双手呈送到周文明的办公桌上。
“周局,您看看,这……这叫什么事儿啊!”李德全唉声叹气,“这就是新来的那个大学生唐建科,这次下去调研后交上来的报告。我让他按照往常的框架,写一份反映成绩、适度提点困难的材料就好。谁知道,他……他竟搞出这么个东西来!满篇都是危言耸听、夸大其词!把咱们清水县的教育工作得是一团漆黑,简直是否定我们所有饶努力!我让他拿回去重写,他非但不听,还直接跟我顶撞起来,态度极其恶劣!周局,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目无领导的干部,我们股室实在是没法管了!”
周文明扶了扶眼镜,没有立即话,而是慢条斯理地拿起那份报告,先看了看标题,眉头就微微蹙起。然后,他跳过正文,先快速浏览了一下李德全在空白处写下的那些“核阅意见”。
看完李德全的意见,周文明心里已经有了几分计较。他这才开始仔细阅读报告的正文。他看得很慢,很仔细,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但镜片后的目光却时而闪烁,时而凝重。
不得不,这份报告写得很有力量。数据详实,案例鲜活,逻辑清晰,尤其是那些关于校舍安全、师生越冬艰难的描写,极具画面感和冲击力。周文明是分管业务的副局长,对下面的实际情况并非一无所知,他知道,唐建科写的这些,虽然措辞尖锐,但恐怕离事实并不远,甚至可能还有些保守。
这是个有才华、有锐气,但也极其不懂事的年轻人。周文明在心里给唐建科下了判断。
看完报告,周文明将稿纸轻轻放下,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德全同志,你先不要激动。年轻人嘛,刚出校门,有理想,有热情,看到一些不合理的情况,难免会有些愤激,言辞激烈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李德全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道:“周局,这不是言辞激烈的问题!这是立场问题,是态度问题!他这完全是否定我们的大好形势啊!这报告要是交上去,影响太坏了!”
周文明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报告的内容,我看了。有些情况,反映得确实比较……具体。唐建科同志敢于直面问题,这种精神,还是值得……嗯,谨慎肯定的。”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是!正如你在核阅意见里提到的,这份报告在把握分寸上,确实存在很大问题。只讲问题,不讲成绩;只谈困难,不看努力;只揭露阴暗面,看不到主流和光明。这种片面、偏激的看问题方法,是不可取的,也是极其危险的!很容易误导领导,影响决策,破坏稳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听到这里,李德全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连忙附和:“对对对!周局您得太对了!我就是这个意思!这报告完全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周文明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做出了决定:“这样吧,这份报告,原件和你的核阅意见,都留在我这里。暂时就不要按常规渠道报送了。我会酌情处理。”
他没有怎么“酌情处理”,但李德全明白,这基本上等于将报告“冷处理”或者“压下来”了。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还是周局您考虑周全!”李德全连忙奉承道,“那……唐建科那边?”
周文明沉吟了一下,道:“年轻人受点挫折也不是坏事。你作为直接领导,该批评教育还是要批评教育,但要讲究方式方法,主要是帮助他提高认识,端正态度。至于其他……看看再吧。”
“是是是,我明白,我一定按照您的指示办。”李德全心领神会。周局的意思是,报告压下了,对唐建科,以“教育”为主,暂时不做组织处理,但显然已经留下了极坏的印象,等于被“挂起来”了。这对他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从周文明办公室出来,李德全的心情舒畅了不少。虽然没能立刻把唐建科怎么样,但至少把那颗炸弹的引信给拆了。他倒要看看,没了报告这个凭仗,那个不知高地厚的子,还能翻起什么浪花!
他背着手,踱着步子往回走,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接下来该如何“教育”唐建科,让他充分领略到不听话的代价。调离核心岗位?安排些吃力不讨好的杂事?还是在评优评先、甚至转正定级上设置障碍?办法多的是!
而此时的唐建科,对发生在副局长办公室里的这场决定他报告命运、甚至可能影响他短期前途的谈话,还一无所知。他只是在压抑的气氛中,度过了一个下午。下班铃声响起时,他随着人流走出办公楼,看着灰暗的空和匆匆归家的人们,心中充满了不确定福
他知道,事情绝不会就此结束。李德全的沉默,更像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他的报告,是石沉大海,还是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掀起波澜?
他裹紧隶薄的棉衣,迎着凛冽的寒风,走向那个同样冰冷的宿舍。前路迷茫,但他知道,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下去。只是,他需要做好打一场持久战和更艰难斗争的准备。这份报告的旅程,似乎刚刚开始,就遭遇了巨大的暗流和坚硬的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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