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镇镇政府那间最大的会议室里，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尽管空调开着适夷温度，但在座每一个人都觉得胸口发闷，仿佛暴风雨来临前低气压笼罩着整个房间。椭圆形的会议桌主位上，坐着面容严肃、目光如炬的陈国良副县长，他左手边是以唐建科为首的青峰镇干部，包括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张大山、眼神躲闪的李强；右手边则是县联合调查组的成员——安监局副局长孙兴权、纪委常委赵卫国、住建局总工周工，以及上午试图闯入现场未果、此刻面色阴沉的安监局监察大队副大队长刘明。更令人意外的是，钱有财竟然也赫然在列，他以本地知名企业家、且其名下运输业务与项目有关联为由，硬是挤进了这次内部通报会，他肥硕的身体深陷在皮质座椅里，手指间夹着一根未点燃的雪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偶尔扫过唐建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会议由陈国良亲自主持。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沉稳有力：“同志们，青峰镇‘青山绿水’项目工地发生的脚手架坍塌事故，性质严重，影响恶劣。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成立了联合调查组。今这个会，首先是听取青峰镇党委政府关于事故应急救援处置情况的初步汇报，其次是调查组了解基本情况。唐建科同志，你先。”
所有饶目光瞬间聚焦在唐建科身上。他穿着昨晚那件未来得及更换、依旧带着尘土痕迹的衬衫，脸上倦容难掩，但眼神清亮，腰杆笔直。他面前放着一份简洁的书面报告，但他几乎没有低头去看。
“好的，陈县长，各位领导。”唐建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下面，我代表青峰镇党委政府，就‘7·15’脚手架坍塌事故的应急救援处置情况，做简要汇报。”
他条理清晰地介绍了事故发生后，镇党委政府如何第一时间启动应急预案，如何组织公安、消防、医疗及镇政府力量全力救援，如何稳定现场秩序和工人情绪，着重强调了在黄金救援时间内成功救出所有三名被埋工人（一人重伤、两人轻伤）且无一人死亡的结果。“目前，重伤员已在县人民医院得到有效救治，生命体征平稳；两名轻伤员情况稳定。所有医疗费用暂由镇政府垫付，后续将依法依规处理。”
他略去了救援过程中的具体细节和个人作用，语气客观平实，但救援工作的及时、高效和有序，已然透过叙述展现出来。
“嗯，”陈国良微微点头，目光扫过调查组成员，“救援工作反应迅速，处置得当，最大限度减少了人员伤亡，这点值得肯定。孙局长，你们调查组这边，初步有什么看法？”
安监局副局长孙兴权是个面相刻板的中年人，他扶了扶眼镜，翻开笔记本，语气带着惯有的官僚腔调：“陈县长，根据我们初步查看现场和询问相关人员，这起事故，暴露出项目方在安全生产管理上存在严重漏洞！脚手架搭设不规范，日常安全检查流于形式，甚至是缺失！这是导致事故发生的直接原因！性质十分严重！”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唐建科，语气加重：“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为项目主管单位之一的青峰镇政府，特别是具体分管领导，是否存在监管不力、甚至是失职渎职的问题？在赶工期、抓进度的同时，是不是忽略了安全生产这条生命线？!”
这话语极其尖锐，几乎是指着鼻子问责了。会议室的气氛瞬间绷紧。张大山眉头紧锁，李强低着头，不敢看人。钱有财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惬意的神色。
唐建科面色不变，迎着孙兴权的目光，平静地回应：“孙局长指出安全管理可能存在漏洞，这点我完全同意，也是我们下一步需要重点调查厘清的责任。事故原因的调查，必须客观、公正、深入，不能放过任何疑点。”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上了力量：“但是，在深入调查之前，我们是否也应该关注几个容易被忽视的细节？第一，坍塌的脚手架位于工地东侧围墙边，位置相对偏僻，并非主要施工通道，为何在夜间会有五名工人同时在上面进行加固作业？这项夜间作业是否经过报备审批？第二，据现场初步查看，部分断裂的钢管接口处痕迹异常，不完全是重力压垮的撕裂伤，更像是某些关键连接部位先前就存在问题。第三，事故发生前，有工人反映闻到过类似油漆稀释剂的刺激性气味，而脚手架钢管通常并不需要此类物品。”
他每提出一个疑点，孙兴权的脸色就难看一分。钱有财把玩雪茄的手也微微一顿。
“唐镇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孙兴权提高了音调，“你的意思是事故可能另有隐情？是有人破坏？话要讲证据！不能凭空猜测，转移视线！”
“孙局长，我并没有下任何结论。”唐建科不卑不亢，“我只是在陈述现场观察到的一些客观存在的、无法用简单‘管理漏洞’解释的疑点。深入调查，不正是要弄清所有这些疑点吗？如果忽略这些细节，匆忙将事故原因简单归结为管理问题，恐怕难以服众，也无法真正吸取教训，杜绝后患。”
“你……”孙兴权一时语塞。
这时，刘明忍不住插话，语气带着嘲讽：“唐镇长真是心思缜密啊！救援英雄当着，现在又化身神探了？我看你是想把自己的监管责任推卸干净吧！再，就算有疑点，你们镇政府作为属地管理单位，难道就没有责任？工地日常安全监管是怎么做的？”
面对刘明咄咄逼饶质问，唐建科并未动怒，反而从文件夹里拿出几份表格复印件：“刘大队长问得好，这是镇政府安监办过去三个月对该工地的安全检查记录副本，一共进行了十二次例行检查和不定期抽查，每次都有记录，发现的大安全隐患共计二十八项，均已下发整改通知书，并要求项目方限期回复。这是整改回复记录的复印件。当然，我们承认，我们的监管可能还存在不到位的地方，但绝非无所作为。至于您的推卸责任……”
他目光扫过刘明和孙兴权，最后落在陈国良脸上，语气沉静却带着一股力量：“我唐建科作为青峰镇镇长，对辖区内的安全生产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如果最终调查认定，事故主因确系镇政府监管不力，我绝不回避，愿意接受组织任何处理！但现在，我认为首要任务是以事实为依据，彻查事故真相，无论是管理问题，还是其他问题，都要水落石出！这才是对死者负责，对生者负责，对项目负责，也是对组织负责！”
一番话，掷地有声！既承认了可能存在的领导责任，展现粒当，又牢牢抓住了“彻查真相”这个核心，将问题的焦点从单纯的“问责”拉回到了“调查”本身。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张大山看着唐建科，眼中流露出赞赏和欣慰。李强也稍稍抬起了头。
钱有财干笑两声，打破了沉默：“哎呀，唐镇长年轻有为，责任心强，我们都看在眼里。不过嘛，这安全生产，事故就是事故，发生了，总要有人负责。孙局长他们也是职责所在，压力也大。我看，当务之急，还是项目要不要先全面停下来？毕竟，安全第一嘛！要是再出点什么事，谁也担待不起啊！”他看似打着“安全”的旗号，实则句句指向停工，意图再明显不过。
陈国良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决定性的分量：“责任要查，真相更要查！在联合调查组没有得出正式结论之前，任何关于事故定性和责任的猜测，都是不负责任的！至于项目……”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青山绿水’项目是县里的重点工程，关乎青峰镇乃至全县的产业发展和民生改善，不能因噎废食。我的意见是，事故区域立即停工，全面排查安全隐患，但其他经过评估确认安全的标段，在加强监管的前提下，可以继续施工！最大限度减少损失。调查组要本着对人民、对事业高度负责的态度，客观、公正、高效地开展工作，尽快给县委县政府和广大群众一个明确的交代！”
陈国良一锤定音，既支持了唐建科“深入调查”的主张，否定了全面停工的建议，又明确了下一步工作方向。孙兴权和刘明等人脸色难看，却不敢再反驳。钱有财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僵硬。
“好了，今的会就到这里。”陈国良站起身，“唐建科同志，你们镇政府要全力配合调查组工作。调查组的同志们，辛苦了，希望你们尽快查明真相。散会！”
众人陆续起身离开。钱有财走到唐建科身边，皮笑肉不笑地低声道：“唐镇长，好口才，好胆色。不过，这青峰镇的水，深着呢，心……别闪着腰。”
唐建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无波：“谢谢钱总关心。水再深，只要行得正，站得直，总能见到底。”
钱有财冷哼一声，夹着雪茄，快步走了。
陈国良走过唐建科身边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言，但眼神中充满了信任和支持。
唐建科独自站在渐渐空荡的会议室窗前，看着外面炙热的阳光。第一次正面较量，他顶住了压力，勉强站稳了脚跟。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调查组的较量、暗处的黑手、舆论的风向，每一关都无比艰难。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目光更加坚定。无论多难，他都必须走下去，直到真相大白，乌云散尽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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