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入石门镇时,已近下午一点。镇子比来时显得多了几分人气,但依旧透着一种灰扑颇萧条。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敞开着门,却没什么顾客,店主或伙计要么在打盹,要么聚在一起闲聊,看到这辆沾满泥浆的陌生桑塔纳驶过,投来几道懒洋洋的目光。
“唐书记,已经过了饭点了,您看是不是先在镇上找个地方吃点东西?”顾伟民回过头问道。连续颠簸了大半,又是推车又是挖泥,早已饥肠辘辘。
唐建科看了看时间,又望向车窗外:“不着急。老张,找个地方靠边停一下。”
老张将车停在镇卫生院斜对面一个相对宽敞的空地上。唐建科推门下车,对顾伟民:“伟民,你跟老张去找个地方随便吃点,顺便看看能不能把车简单冲洗一下。我随便走走,不用跟着。”
顾伟民有些犹豫:“唐书记,您一个人……”
“没事,光化日的,就在镇上转转。”唐建科摆摆手,示意他们放心。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用自己的眼睛看看这个镇子的真实面貌,而不是透过前呼后拥的滤镜。
顾伟民只好点头,和老张开车去找饭馆和洗车的地方。
唐建科拉了拉羽绒服的领子,信步沿着镇上的主街走去。街道是水泥路面,但多处破损,积着污水。两旁的电线杆上贴着各种褪色的广告和通知,显得杂乱无章。他走得很慢,目光扫过两旁的店铺:卖农资的、开卖部的、修摩托车的、一家门面陈旧的农村信用社……偶尔有摩托车“突突”地驶过,带起一阵尘土。
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一家门口摆着台球桌的卖部,几个年轻伙正围着打台球,嘴里叼着烟,大声笑着。唐建科走了过去,在店门口摆放的塑料凳上坐下,对里面喊了一声:“老板,买包烟。”
一个五十多岁、戴着老花镜、正趴在玻璃柜台后听收音机的男人抬起头,见是个生面孔,慢吞吞地站起来:“要啥烟?”
“就拿那个吧。”唐建科指了指标价最普通的一种本地烟。
老板把烟拿出来,唐建科付了钱,拆开包装,递了一支给老板,自己也点上一支,像是随口聊般问道:“老板,生意还行?”
老板接过烟,别在耳朵上,叹了口气:“凑合混口饭吃呗。这镇上,能有多好生意?比前几年差远了。”
“哦?为啥差了?”唐建科吸了口烟,问道。
“为啥?”老板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人少了呗!年轻人都往外跑,留下的都是老的老的,消费能力不校再加上……”他压低零声音,朝镇政府方向努了努嘴,“那帮人,三两头搞检查,名目多得很,卫生费、管理费、治安费……变着法儿要钱,生意难做啊。”
唐建科心中一动,但脸上不动声色:“管理也是应该的嘛。”
“管理?”老板嗤笑一声,声音更低了,“啥管理?就是收钱!你按规定交了钱,啥事没樱不交?或者交少了?那你等着吧,今你这货架摆放不合格,明你卫生不达标,烦都烦死你!白了,就是吃拿卡要!”他似乎意识到多了,赶紧又补充道,“唉,我也就瞎,您可别往外传。”
“不会,随便聊聊。”唐建科笑了笑,转移了话题,“我看这镇上路也不太好,听往北边村里的路更烂?”
“可不是嘛!”老板立刻找到了更安全的吐槽点,“石门岭那边,那叫路?那就是阎王道!多少年了,也没见谁真管过。年年听上面拨了修路的款子,可款子到没到,到了多少,用哪儿了,咱老百姓谁知道?反正路还是那条破路!”
正着,一个穿着旧棉袄、背有些佝偻的老农,提着一个空编织袋,走到店门口,怯生生地问:“老板,有剩的纸箱子没?俺想找几个装点东西。”
老板挥挥手:“没有没有,早卖废品了。”
老农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转身欲走。
唐建科心中一动,开口叫住他:“老人家,您要纸箱子装什么?”
老农停下脚步,疑惑地看了看唐建科,见是个面生的干部模样的人,有些拘谨地:“没……没啥,自家一点山货,想捎给县城的亲戚。”
“山货?什么山货?”唐建科和颜悦色地问。
“就……一点干蘑菇,还有几只风干的山鸡。”老农老实地回答。
“哦?那不错啊。怎么不拿到镇上来卖?或者等贩子来收?”唐建科引导着话题。
老农脸上露出苦涩:“镇上卖不起价,贩子压价压得狠,还要给……给好处费,不然人家不收你的。俺寻思着,干脆捎给亲戚尝尝鲜算了。”
“好处费?”唐建科微微皱眉。
老农似乎意识到失言,赶紧摆手:“没……没啥。领导,俺得走了。”完,匆匆离开,仿佛怕惹上什么麻烦。
卖部老板看着老农的背影,对唐建科低声道:“看见没?就这世道。你想卖点东西,层层剥皮!镇上的市管所,还有那些有关系的贩子,串通好的。老百姓能落下几个钱?”
唐建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看似平静的镇,水面下却暗流涌动,普通百姓的生存空间被挤压得如此狭。
他谢过卖部老板,继续往前走。路过镇水利站,只见院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看不到人影。路过镇农业技术推广站,牌子歪斜,窗户玻璃破损了一块,用塑料布钉着。这些本应为农服务的机构,却透着一股破败和懒散的气息。
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街角,他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坐在自家门槛上抹眼泪,旁边一个中年妇女在劝慰。唐建科停下脚步,关切地问:“大娘,这是怎么了?有什么难处吗?”
老太太抬头看了他一眼,见是陌生人,又低下头继续哭。中年妇女打量了一下唐建科,叹了口气:“唉,还不是为低保的事。俺娘这条件,明明该吃低保的,可村里就是不给报,名额满了。去找镇里,管民政的王……唉,不塞点东西,连门都进不去!”
“还有这种事?”唐建科眉头紧锁。
“多了去了!”中年妇女似乎也憋了一肚子气,“俺们平头老百姓,没权没势,到哪儿不被人拿捏?有点好处,都让那些有关系的人占去了!俺们村那个刘二混子,家里楼房都盖起来了,还吃着低保呢!为啥?他姐夫在村里当干部呗!”
愤懑,无奈,敢怒不敢言。这是唐建科在这一路上,从不同人口中感受到的最强烈的情绪。问题远不止于一条破路,而是渗透在基层治理的方方面面,是机制的僵化,是权力的任性,是公平的缺失。
这时,顾伟民和老张找了过来,车已经简单冲洗过。“唐书记,您还没吃吧?我们找到一家面馆,还干净。”
唐建科点点头,跟着他们往面馆走。他的心情比饿肚子更沉重。这无声的诉苦,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控诉都更有力量。它描绘出的,是一个基层治理近乎失灵的图景,一个需要下猛药、动手术的顽疾。
在路边一家简陋的面馆里,唐建科默默地吃着一碗清汤挂面。邻桌几个像是镇上的干部模样的人,正唾沫横飞地议论着昨晚的牌局,抱怨着工资低、福利差,言语间对群众疾苦毫无感触。
唐建科放下筷子,目光透过油腻的窗户,看向镇政府那栋还算像样的办公楼。他知道,问题的根子,很大概率就在那里面。调研摸底阶段即将结束,接下来,该是找准突破口,刮骨疗毒的时候了。
而突破口,或许就在下一个即将前往的,那个据条件稍好,却同样怨声载道的柳林村。他要去看看,在相对不错的表象下,隐藏着怎样更深的问题。那个在泥泞路上抱怨的养猪户的村庄,会告诉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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