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城的雪,下到第三的时候,皇宫御膳房后巷的排水沟开始往外冒血。
不是一滴两滴,是咕嘟咕嘟往外涌的暗红色血水,混着雪水和厨房泔水,在青石板路上淌成一条蜿蜒的河。早起倒夜香的老太监吓瘫在巷口,尿了一裤子,指着排水沟哆嗦了半,才憋出一句:
“杀、杀人了……御膳房杀人了!”
长生殿里,许敬亭正用银刀慢条斯理地切着一块烤得焦黄的羊腿肉。肉是今早从御膳房送来的——昨那碗被下毒的羊肉汤事件后,他亲自点了三个厨子、两个帮工、一个采办太监的脑袋,血就是从那些人脖子里淌出来的。
殿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混着丹砂的呛味,形成一种诡异的甜腥气。
“老祖宗,”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跪在殿外,声音发颤,“都……都查清楚了。下毒的是采办太监王有福,他收了江南苏家余党三百两银子,在汤里加了断肠草粉。其余五人……都是被牵连的。”
许敬亭把一片羊肉送进嘴里,慢慢嚼着,直到肉完全化开,才缓缓开口:“苏家余党?苏文清不是在北境么?”
“是、是苏家留在江南的一些老仆。”太监头埋得更低,“王有福招供,那些人找到他,只要毒死老祖宗,就再给七百两,凑足一千两,够他回乡买地娶媳妇了。”
许敬亭笑了。
笑得肩膀都在抖。
“一千两……”他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咱家这颗脑袋,就值一千两?江南那些老东西,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放下银刀,端起旁边的参茶抿了一口:“王有福的尸首呢?”
“按规矩,扔去乱葬岗了。”
“捡回来。”许敬亭淡淡道,“剁碎了,喂狗。狗吃剩下的,送去江南——就送到苏州府衙门口,让那些苏家余党看看,动咱家的人,是什么下场。”
太监浑身一颤:“……是。”
“还有,”许敬亭抬起眼皮,“江南巡抚赵广坤,三年收了苏家多少银子,咱家这儿有本账。你派人去递个话——让他十之内,把苏家在江南的余党清干净。清不干净,他那顶乌纱帽,还有他那颗脑袋,咱家一起收。”
太监连滚爬爬地去了。
许敬亭独自坐在殿中,看着面前那盘羊肉,忽然没了胃口。
他想起三十八年前,自己刚进宫时,也是在御膳房当差。那时候他十四岁,瘦得像根柴火,每不亮就要起来挑水、劈柴、烧火,经常饿得眼前发黑。有一次他偷偷藏了半块客人吃剩的羊肉,被掌勺太监发现,吊在房梁上打了整整一夜,皮开肉绽。
从那起,他就发誓——这辈子,要么饿死,要么就吃最好的羊肉,让所有人都跪着看他吃。
现在他做到了。
可为什么……这羊肉吃起来,还不如当年那半块偷来的剩肉香?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老祖宗!北境急报!”
许敬亭眉头一皱:“念。”
“李破在老君庙陷入重围!萧景琰残部与秃发浑两万铁骑合围,漳州军死伤惨重!陆丰杰已率全军驰援,但……但幽州城门突然关闭,三大世家联手封锁城池,拒绝任何兵马进出!”
许敬亭眼睛眯了起来。
三大世家封锁幽州?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还有,”报信太监喘了口气,“探子回报,萧景琰本人并未现身老君庙战场。有人看见他在幽州城内出现,与三大世家家主密会……疑似已达成某种协议。”
许敬亭缓缓站起身,走到殿中那面巨大的北境地图前。
手指从漳州划到幽州,再划到老君庙。
李破被围。
萧景琰藏身幽州。
三大世家封锁城池。
秃发浑两万铁骑在外虎视眈眈。
这局棋……突然就复杂起来了。
“传令,”他忽然开口,“以兵部名义,发八百里加急给西北镇北将军夏侯烈——让他即刻率部东进,驰援北境。”
跪在地上的太监愣住了:“老祖宗,夏侯将军重伤未愈,而且西北军……”
“让你传你就传。”许敬亭冷冷道,“至于夏侯烈去不去,那是他的事。咱家要的,是让下人知道——朝廷,没有放弃北境。”
太监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等殿内又只剩一人时,许敬亭盯着地图上“幽州”两个字,眼中闪过阴冷的光。
萧景琰啊萧景琰……
你以为躲进幽州,和三大世家联手,就能翻盘?
太真了。
咱家能把你从北境之王的宝座上拉下来,就能让你……连幽州这条丧家犬都当不成。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笔,开始写信。
信是写给三大世家家主的——用的不是朝廷公文,是私信。内容很简单:
“幽州可自立,三公可封侯。唯萧景琰人头,须献于城门。”
落款处,画了个的丹炉图案。
写完信,他吹干墨迹,装进信封,叫来心腹:“送去幽州,走密道。告诉那三个老东西——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心腹领命而去。
许敬亭重新坐回案前,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忽然笑了。
李破,萧景琰,三大世家,秃发浑……
你们就在北境那口锅里,互相撕咬吧。
等你们都咬得遍体鳞伤,咱家再过去……
收尸。
同一时刻,漳州城西三十里,一处废弃的烽燧台里。
乌桓蹲在墙角,用独臂往火堆里添柴。火光照着他那张布满刀疤的脸——从左眉骨到右下颌,一道狰狞的伤疤几乎把脸劈成两半。那是野狼谷留下的,十八年了,每逢阴雨就疼得像针扎。
他对面坐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面容清秀,可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正是夏侯岚的弟弟,夏侯琢。
“乌叔,”夏侯琢盯着火堆,“我姐……真在漳州?”
“在。”乌桓往火里扔了根柴,“守了十七城,等李破那子回来。现在……应该还在等。”
夏侯琢沉默片刻:“李破配不上我姐。”
乌桓笑了,笑得脸上的疤一抽一抽:“配不配得上,不是你我了算。你姐那脾气,认准聊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跟你爹一个德校”
提到父亲夏侯烈,夏侯琢眼神暗了暗:“我爹他……”
“还活着。”乌桓打断他,“在沧河南岸的朝廷大营里,吊着口气。许敬亭那老阉狗不敢让他死——夏侯烈一死,西北二十万边军立刻就能反。所以他得活着,半死不活地活着,当个摆设。”
他顿了顿,看向夏侯琢:“你子从西北跑出来,就为了找你姐?”
“也为了杀许敬亭。”夏侯琢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刀柄上刻着个“夏”字,是夏侯家的家传短刃,“我爹了,夏侯家的男人,可以战死沙场,不能死在阉狗的阴谋里。他让我来北境,找李破——那子,或许能成事。”
乌桓盯着那把匕首,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知道你爹为什么看重李破吗?”
“因为他能打?”
“不止。”乌桓摇头,“因为他像你爹年轻的时候——认死理,重情义,为了在乎的人,敢把捅个窟窿。当年野狼谷,你爹带着三千陷阵旅去救李乘风,明知道是陷阱,还是去了。为什么?因为李乘风救过他的命。”
火堆噼啪作响。
半晌,乌桓又道:“但现在李破比你爹当年更难。你爹好歹是朝廷封的将军,有兵有权。李破有什么?一群草原骑兵,几千残兵败将,还得防着朝廷在背后捅刀子。”
“所以他更需要帮手。”夏侯琢收起匕首,“乌叔,带我去漳州。我去帮我姐,也……去看看那个李破,到底配不配。”
乌桓看着他,看了很久,终于点头:“成。但有个条件——到了漳州,一切听你姐的。她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她让你滚蛋,你不能赖着。”
夏侯琢咧嘴笑了:“从到大,我哪次不听她的?”
正着,烽燧台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很急,很多。
乌桓猛地起身,独臂按在刀柄上。夏侯琢也闪到门边,从门缝往外看——
风雪中,一支约两百饶骑兵正朝烽燧台疾驰而来。打的是草原苍狼旗,但队形散乱,不少人身上带伤,马匹喘着粗气,嘴角泛着白沫。
是败兵。
“开门!”乌桓嘶声吼道。
夏侯琢拉开破旧的木门,那支骑兵轰隆隆冲进来,为首的是个满脸血污的草原汉子——正是黑水部的巴图!
“乌、乌将军!”巴图滚鞍下马,几乎站不稳,“老君庙……老君庙完了!李大人被围,石牙将军重伤,陆丰杰的援军被幽州军截住……咱们、咱们败了!”
乌桓瞳孔骤缩:“李破呢?!”
“不知道!”巴图哭丧着脸,“混战中失散了!崔七将军带着最后几十人护着李大人往西撤,后面……后面全是追兵!”
夏侯琢脸色一变,看向乌桓。
乌桓独臂握刀,指节泛白。
半晌,他忽然笑了,笑得狰狞:“败了?败了也得打回去。”
他转身,对烽燧台里另外几十个伤兵吼道:“还能喘气的,跟老子走!去老君庙——把李破那子捞出来!”
“乌叔!”夏侯琢急道,“你们才几十个人!”
“几十个人怎么了?”乌桓瞪眼,“当年野狼谷,老子和你爹带着三百人,就敢冲北漠三万大军!现在去捞个人,够用了!”
他翻身上马——马是巴图带来的,虽然瘦,但还能跑。
夏侯琢一咬牙,也跳上马背:“我也去!”
“你去个屁!”乌桓骂道,“给你姐送信!告诉她,李破还没死,让她在漳州等着!别做傻事!”
完,他一马当先冲进风雪。
几十个伤兵紧随其后。
巴图愣了愣,也咬牙上马,跟了上去。
烽燧台里,又只剩夏侯琢一人。
他站在门口,看着乌桓等人消失在风雪中,握紧了拳头。
许久,他翻身上马,调转马头,朝着漳州方向疾驰。
风雪扑面而来,像刀子。
而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姐,你等的那个人……
我一定帮你守住。
哪怕拼上这条命。
喜欢归义孤狼请大家收藏:(m.pmxs.net)归义孤狼泡沫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