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涵领命之后,靖安司这部庞大的机器,立刻以最高效率悄然运转起来。这个由朱常沅授意建立、直属于监国夫妻的秘密机构,经过数年经营,其触角早已渗透到永历政权控制的各个角落。它不同于前明的厂卫那般张扬酷烈,却更加精细、隐蔽,注重证据与情报分析。
一场无声的风暴在官场的表层之下酝酿。沐涵亲自制定了周密的调查方案,动用了数条互不统属的暗线。一批精干人员,凭借伪造的履历和精心准备的身份,以书吏、账房、幕僚、甚至仆役等角色,悄无声息地潜入各个要害部门,从六部堂官到地方州县衙门,无所不包。他们的任务并非抓捕或审讯,而是最基础的“观察”与“记录”:记录每日点卯人数与实际办公人数之差;记录公文流转的每一个环节及耗时;记录官员们是埋首案牍,还是品茗清谈,亦或是缺席溜号;记录衙门的日常开支与实效产出;甚至,记录茶余饭后、酒楼妓馆中的闲谈碎语,从中拼凑出官员的真实生态与人际网络。
另一批人,则化身成商贾、游学士子、走方郎中等,深入市井乡村,探听民间对本地父母官的真实评价:是否贪酷?是否昏庸?诉讼是否公正?赋税是否合理?这些来自底层的呼声,往往比官场上的考评更为真实残酷。
数月之间,一份份用密写药水书写、或隐藏在账本、家书中的情报,通过秘密渠道,源源不断地汇入武昌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宅院——靖安司的总部。那里,有沐涵亲自挑选的文卷高手,负责解码、归类、核对、分析。最终,所有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被整理成一套系统、详尽的档案,并撰写成一份沉甸甸的《官场冗弊调查密疏》。
当沐涵将这份墨迹未干的密疏呈送到朱常沅的案头时,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朱常沅依然被其中的内容震撼得久久无言。疏中所陈,触目惊心:
——机构臃肿超编惊人。如宗人府,定额不过数十,实际员额竟超两百,多为勋戚子弟挂名,领取干饷,实则终日无所事事,衙门形同虚设。光禄寺、太常寺等礼仪机构,亦是人浮于事,开支浩大。
——行政效率极其低下。一份寻常的兵饷请拨文书,从州县到府道,再至布政使司、兵部、户部,乃至最终核准下发,竟需辗转盖印百余枚,耗时常达两三月之久。一件简单的民间田土纠纷,可因州县、府道层层推诿,拖延数年不得决。
——官员素质参差不齐。大量官员凭借恩荫、捐纳或关系上位,不通实务。有知县不知如何勘验灾情,有户部官员看不懂鱼鳞图册,有工部主事对工程营造一窍不通,却高谈阔论,指挥方遒。
——风气败坏,结党营私。各级官员以同乡、同年、座师门生等关系结成利益共同体,相互包庇,攻讦异己。政务决策,往往不是出于公心,而是权衡各方势力得失。
“好一个‘太平盛世’下的蠹虫窟!”朱常沅合上密疏,胸口剧烈起伏,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直冲顶门。这比听到前线败绩更让他感到痛心和耻辱。前线将士在浴血拼杀,后方却被这样一群蛀虫掏空根基!
然而,愤怒之后,是极度的冷静。朱常沅深知,面对如此盘根错节的积弊,单凭一时之怒,盲目裁撤,非但无法解决问题,反而可能引发整个官僚系统的剧烈反弹,甚至导致政权崩溃。必须谋定而后动,要有完善的策略和坚定的执行力。
他并未立即在朝会上发作,而是进行了一次极为隐秘的布局。三日后的一个深夜,行宫最深处一间守卫森严、隔绝内外的偏殿内,烛火通明,仅有数人参与的秘密会议在此举校与会者除了朱常沅和沐涵,只有三位他深思熟虑后选定的核心人物:总督下兵马的李元胤;新任户部侍郎、以干练务实着称的原广西能吏严起恒;以及都察院那位以刚直不阿、铁面无私闻名的左副都御史袁彭年。此三人,分别代表了军队、务实官僚和监察体系,是推行改革所能倚仗的核心力量。
殿内气氛凝重,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一丝紧张。朱常沅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那份密疏的主要结论告知众人(略去了具体人名和情报来源细节)。三人听罢,无不色变,既惊骇于官场腐败臃肿至此,也感受到了监国欲行雷霆手段的决心。
李元胤率先开口,声如洪钟,带着军人特有的耿直与杀气:“监国!末将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只知军中不养闲兵,更容不下废物!依末将看,对付这些蛀虫,就当如军中点卯操练一般,立下硬规矩,能者上,庸者下!设立一个考功司,派可靠之人,按季度、按年份考核所有官员!干得好的,升官赏银!干得差的,混日子的,第一次警告,第二次杖责,第三次直接革职拿问!谁敢阳奉阴违,聚众抗命,就如同处置临阵脱逃的逃兵,军法从事,绝不姑息!”他的拳头重重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作响。这番话虽显粗糙,却道出了整肃吏治最核心的要素——必须要有严苛的法度与强大的威慑力。
严起恒沉吟片刻,接口道,语气沉稳而条理清晰:“李将军所言,乃整肃吏治之根本,魄力惊人。然则,裁撤冗员,关乎无数人身家性命及朝廷稳定,需有章法,循序渐进,否则必生大乱,反为不美。臣以为,当先立‘考成之法’。此法须具体、可操作。譬如,征收钱粮,需定下明确数额与完成时限;审理刑名案件,需规定审结日期;兴修水利、制造军械等工程,需明确预算、工期与验收标准。届时,逾期未成,或完成质量低劣者,记录在案,与官员的升迁、奖惩乃至去留严格挂钩。如此,庸劣者自然无以遁形,勤勉能干者亦得彰显。此法之关键,在于‘实’与‘严’二字。”
袁彭年紧接着补充,目光锐利:“严侍郎所言极是。然则,考成之法,若无独立、有力之监察,则易沦为具文,甚至成为官员之间相互倾轧、贪墨渎职的新工具。各衙门官官相护,虚报政绩、掩盖过失之事,必将层出不穷。因此,都察院及各道御史必须深度介入,独立核查考成结果。此外,靖安司消息灵通,亦可从旁协助,核实真伪。此乃其一。其二,裁撤之后,所遗职缺如何补充?若仍循旧例,论资排辈,或凭关系钻营,则去一冗官,又来一庸吏,前功尽弃。臣以为,当大刀阔斧,改革铨选制度!大开荐举、征辟之门,令各级官员乃至地方士绅皆可保荐人才,尤其要擢拔那些通晓财税、刑名、水利、工矿等实务的干才,不论其出身高低,甚至可不拘一格,从胥吏、民间巧匠中选拔能人。唯有畅通贤路,方能标本兼治。”
沐涵静听三人建言,此时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三位大人所言,皆切中肯綮。李将军之决心,乃推行新政之胆魄;严侍郎之方略,乃新政之筋骨;袁御史之虑,乃防弊之关键。靖安司近日所获诸多实证,届时可为考成与监察提供重要参详,使汰裁之举,有据可依,令人心服。然,彭御史所言之阻力,确为要害。此事一旦推行,必将触动无数既得利益者,其反扑之势,恐如惊涛骇浪。非有周密步骤、更需监国乾纲独断、力排众议之坚定意志,难以成功。我等所需思考者,不仅是如何‘破’,更在于如何‘立’,以及如何应对破立之间的惊涛骇浪。”
朱常沅凝神细听,目光依次扫过三位重臣坚毅的面容,心中渐渐有磷。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总结道:“好!诸位爱卿之言,甚合孤意!元胤,你之决心,便是孤之决心,新政推行,需有慈雷霆手段为后盾!起恒,你即刻牵头,会同吏部、都察院,以‘实’和‘严’为核心,草拟《永历考成法》细则,条款务必具体,可操作,勿给胥吏留下舞文弄墨之空间!彭年,独立监察、防堵弊窦之责,孤便托付于你都察院!沐妃的靖安司,从旁协助,统筹各方信息,确保新政之推行,既能除痼疾,亦不伤国本!”
他霍然起身,目光如电,扫视众人,声音沉雄有力,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此事,关乎国运,关乎北伐大业之成败,更关乎我大明江山能否真正中兴!孤意已决,纵有千难万险,亦必推行到底!望诸位与孤同心同德,共革积弊,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场在深夜密室里定下的决策,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注定要掀起席卷整个永历政权的滔巨浪。一场旨在刮骨疗毒、重塑官场的吏治风暴,已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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